第6章 堂上争辩

夜里,沈明心出乎意料地再度起了高热,伤病交加,汗水将被褥浸湿了浅浅一层。

杜晓闻讯赶到,只见沈明心紧闭双目,意识不清,杜七娘命人按住沈明心防止他胡乱挣动,侍女上前喂药,但昏迷中沈明心仍紧咬牙关,好像即便在这时,也无法放下对周遭的戒备与敌意。

药无法顺利送入口,即便喂进去几滴,剩下的也全都顺着唇边溢出流下,侍女无法,只得回头看杜秋娘,杜七娘脸色不变,吩咐下人将沈明心的下颌掰开,强行将药灌下。

喂药的人费力,被喂药的人也很痛苦。沈明心呛咳不断,却依然醒不过来。

杜晓看得皱眉,撇过脸,却发现不知何时裴舒也已经来了。见杜晓望过来,裴舒微微颔首,而后继续看向沈明心,没有说什么话。

药终于灌完了,下人们又不断用温水替沈明心擦拭,如此折腾了足足有一两个时辰,热度才终于缓缓退了下去。

沈明心好像是睡着了,只是梦里依然皱着眉,杜七娘回自己的院子休息,杜晓与裴舒于是也离开。迈出门槛后,杜晓突然从背后喊住了裴舒。

“任清!”

裴舒闻声回头,可杜晓却迟迟没有接上下一句。

“曦光?”

杜晓的眼皮跳了跳,他抬手按住。

“……天明之后,我便带人去柳沟村,定把那前来接头的人带回来。”

裴舒颔首。这是他们已经定好的计划,也是他一开始就有的打算。

此番陆行简遇险,虽是那四名歹人所为,但他们并非罪魁祸首,幕后的主使者尚在城中。

不将其揪出,此事便不算了结。

因此他们才要确保在救下陆行简时没有让任何一个歹人逃脱,此刻风声尚未走漏,对方绝想不到他们能找到陆行简,正是引蛇出洞的好时候。

但他们必须要快。破庙被烧,柳沟村村民定然会立刻知晓,一旦事情被宣扬出去,甚至可能会引来官府的注意,那他们守株待兔的计划就不能成了。

这样的紧迫与风险皆因沈明心的临时起意。

明明在营救之前,他们商定的结果是沈明心上前查探,若威胁不大则一举闯入,反之则退回商议,而那四人既有斧头又有棍棒,庙中还有燃烧的火堆,实在无法说威胁不大。

可沈明心还是进了庙,逼得裴舒他们不得不紧跟着动手。

设身处地,裴舒倒也能大致理解沈明心的想法。趁敌不备,一鼓作气自是最好的动手时机,而正是由于庙中狭窄,火堆和斧头才格外危险,将那四名歹人逼得往外走,便是他们瓮中捉鳖了。

然而即便是理解,裴舒也并不能因此感到稍许快慰。

他与沈明心,实在是有太多的不同了。

.

沈明心再次醒来,眼前的场景仿佛是昨日的再现,只是黑夜换成了白昼,窗外明朗一片。

依旧是那个侍女,请来了杜七娘查看沈明心的状况,杜七娘看完后并没有说什么,但沈明心心知这一场高热让他的元气又亏损了不少。

可这些,又怎比得上他此刻心中的空茫?

至于这层空茫背后的东西,他不愿去想。

杜七娘在案前斟酌着方子,神情认真而严肃,沈明心余光瞥着她,突然开口问道:“敢问七娘子为何习医?”

杜七娘一顿,抬眼看向沈明心,半晌方开口,却不是回答沈明心的问题。

“听闻你亦会医术。”

沈明心沉默。他的确会医术,只是几乎从不表露于人前,所以知道他会医术的人屈指可数。

医者卑贱,为士人所不耻。他前世官场沉浮数十年,最终衣紫佩金,位极人臣,又怎么可能轻易自降身份?

“你既知医道,难道不知为何为此道?”

沈明心见过许多医者,有的言语荒诞,不过是招摇撞骗之徒,也有的苦心孤诣,为的是济世救人。

杜七娘的目的大概近似后者,但对沈明心来说,这两种都与他的本意相差得远。

他的医术来源于木兰寺里的大和尚,为了学会医术,在其他人都畏怯退缩的时候,他主动提出去寺里的悲田养病坊做杂役。

病坊里有很多遭遇凄惨,身世堪怜的病患,但沈明心无暇去同情,他要尽快学会医术,仅仅因为这是他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几种手段之一。

其他的手段,还有书法、文章、佛经。

这其中有的是科举所需要的,有的是贵人们所追捧的,而即便前面的这些都不奏效,一身精妙的医术也是接近权贵的捷径。

最终,他的努力也都没有白费。

譬如裴舒的父亲裴长史,他崇佛,沈明心便投其所好。虽然沈明心如此厌恶与寺庙有关的一切,但为了离开木兰寺,为了迎合裴长史,他以儒释佛,装出满心虔诚,州学里的博士恼火不满,同窗鄙夷轻蔑,但他都没有作声。

裴长史对他青眼有加,甚至不顾众人反对,欲将爱女下嫁,虽然此事最终因他人从中作梗而罢休,但裴长史却因此对沈明心欣赏之外更添一层愧疚,不仅资助了沈明心赴京春试的钱财,而且吩咐裴舒要与沈明心互相照料,甚至为了裴舒写信往京中打点关系时,也没有忘记带上沈明心这个外人。

出人头地的渴望如此强烈,即便天不愿予,他也要一步步地夺过来。

这样的斤斤计较,汲汲营营,即便已是重活一世,他也看不破这滚滚红尘。

世间俗人何其多,隐士尚缺柴米资。

他既无退路,便只能往前,哪怕那模样堪称丑陋,他也只能往前。

他是这样的人,却还总想着在心爱之人面前看起来好一点。他小心翼翼地隐瞒、伪装,不过再怎样完美的面具也总有被揭开的那一天。

这应当也是裴舒离开他的原因之一吧。

他的品性,的确与裴舒相差得远。

“之前有人来寻你。”

虽然明知不可能,但沈明心还是不自觉心脏猛跳了一下,他看向杜七娘,不过紧接着杜七娘就说道:“是那位陆家郎君。”

谈不上失望,只是像攀登山崖时一脚踏空,摔落的地方不高,并不要人性命,但旧伤还没好,新的擦伤又出了血,沾了泥。

沈明心阖上眼。

.

不知是不是杜七娘告诉了陆行简沈明心已经醒来的消息,午后,陆行简再次前来。

虽然陆行简才是那个原本遭难的人,但他还比沈明心早醒来。他进门时沈明心正靠坐着,因为刚换完药,额上挂着薄薄一层汗,陆行简望见,还未开口,眼底先起了愧意。

“鉴之……”

陆行简走到榻前,敛衽向沈明心行了一礼。

“此番劳你与任清、曦光搭救,我无以为报,又连累你遭此劫,更叫我无地自容了……”

不知陆行简腿脚受了什么伤,有什么妨碍,一路走过来,此刻站着也略显吃力,但沈明心没有答话,他也没有动,眼神恳切,并不回避地与沈明心对视。

年方弱冠的郎君文质彬彬,一举一动都端正优雅却自然从容,让人一见便生好感,真真是书香门第养出的如玉君子。

无以为报。

既然这句话出自陆示筠之口,那便不是一句敷衍的虚辞。恐怕此时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只要不违背道义,陆行简都会竭尽全力为他办到。

四人中,陆行简最能明白不能赴试这件事对沈明心意味着什么,大概正是因此,他才不自觉地将责任揽了过去,不过可惜,他了解的,已经是多年前的沈鉴之了。

裴舒问他为何要来救陆行简,沈明心没有来得及答,或者其实裴舒也知道他心里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

他并不愧疚。

当然,他也是不希望陆行简死的。

陆行简在不少方面都与杜晓相似,比如他们都来自于有清望的家族,都早慧而才名远扬,虽然杜氏与陆氏情况有别,但杜晓与陆行简都可以说是振兴家族的希望。

或许这就是他们一见即引为知己的原因吧,不过,在此二人间,沈明心却独独对陆行简有一种特殊的情绪。

那种情绪或许应该被称为嫉妒。

他们曾同为翰林学士,同样代天子拟诏,他更为天子倚重,却因与宦官有联系为人所鄙。当众羞辱,背后指责,他不知经历过多少,而陆行简,却是风骨铮铮,经霜未凋,人人称赞的良才清臣。

边境战败,宦官监军失责,欲推脱责任,陆行简以诗文揭露内幕,文章流传大街小巷,妇孺皆知。而此时他又被拉了出来,成为衬托陆行简的反例。陆行简的名声越重,他受到的谩骂越多,如山一般,沉沉压下。

不知何等的圣贤才能将他人的指点议论全部抛诸脑后,看作过眼云烟,但沈明心自认离圣贤还差得远,所以做不到,外人面前强装出一副风轻云淡,因为周遭虎狼环伺,都想要他的性命,他不能露了破绽。

路是他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

连他自己也觉得陆行简被赞誉是理所应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然而对陆行简的嫉妒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细论起来,已经持续了很久,若要追溯,恐怕要一直追溯到他们初来长安的那段时间。

当然,对于此时的陆行简来说,那些事情也只是刚刚过去不久罢了。

“鉴之,你如今有何打算?”

沈明心平静道:“我并无打算。”

陆行简蹙眉,欲言又止,于是沈明心道:“你是想来问什么呢?是关于那个梦的吗?”

陆行简闻言一阵恍惚,待神情恢复之后,他微叹了一口气。

“鉴之,你果然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是自然的。

经霜历雪,满身风尘,即便重回韶华,又怎么可能还是原来的那个少年人?

裴舒如此,他亦然。

“鉴之你说的不错。我今日前来,除了向你道谢,也的确是想问与那个梦有关的事的。”

“你想知道什么?”

陆行简顿了顿。

“一切……那个梦里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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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
连载中方兰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