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望山(三)

在冀望山的时候,晨起之后的一个时辰,在师父的要求下,是必须要背书的。到当扈国之后,我的生活稳定下来,便也继续开始按照过往的习惯来。

但是没背几句,就有客人来访。

瞿姜今日还是穿着礼服,似乎是刚刚下朝,还未来得及更衣。

看着满宫的人都向她下跪行礼,我轻笑一声,这哪里是客人来访,这明明是主人登门。

我才是客人。

她此番前来目的还是为着让我出任当扈国的大将军。细算起来,这该是她第四次和我谈及此事了。

第一次是在马车上,我那时昏昏沉沉的,只当那不过是她的一句玩笑话,好让我们彼此间不必总是拘束着。

第二次是在登基大典前,我以为她也不过是随口一说,为了让我不要轻易走掉,而是留下来见证整个典礼的全过程。但是确实,我在听她说完那句话后心中安定了不少——我的身份并没有我认知中的那样尴尬,若是我愿意的话,我是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朝堂之上的。换言之,我是担得起她对我另眼相待的。

第三次是在她登基大典结束后的当晚。碍于场面,她喝了些酒,所以走到我所住的宫里的时候,步伐有些踉跄。

我见她来,赶忙为她倒了茶。

她将茶一推,拍桌子道:“今后,我就该是陛下了。”

“嗯,陛下。”我又将茶推回去,哄她道:“陛下先用茶,醒醒酒,醉着不舒服。”

这是我师父告诉我的,人喝醉的时候,头脑中晕眩得很,偶尔还会犯疼,是极不舒服的,所以叫我少喝酒。

我见她一直蹙眉,却还是不肯喝茶,便将茶杯塞到她的手中,“陛下。”

瞿姜抬起眼眸,其中并无丝毫清明,烛影摇曳下,带着些魅惑气息。

她将茶杯用力一放,木桌和瓷器间发出“哐当”一声,我有些心痛地看向那茶具,却被人用指尖跳起下巴来。

她瞪了我一眼,像是有些不满,其间不含丝毫君主威仪,尽是万种风情。

我试探着道:“顾菟,用些茶?”

她这才和颜悦色起来,端起茶杯,细细地抿了几口,过后,同我说起话来。

“我觉得有些难熬。”

这像是胡话,但我却并不觉得无力应付。师父以前喝醉的时候,比她难应付多了。

我问道:“怎么呢?”

瞿姜道:“陆吾在伺机侵犯我们。”

她说我们的时候,眼睛是看着我的,似乎打心底里觉得,我和她本就是一体的。

这份真诚,再加上她眼底的愁绪,让我事先准备好的那一套客气疏离的话语全然排不上用场。

我宽慰她道:“军中总有人可用的,你莫要着急。”

“你愿意为我所用吗?”她居然还猛地一下,握住了我的手。

这是她头一次在我面前全然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礼仪规矩尽皆抛诸脑后。

“你说嘛。”她撒起娇来,温柔地笑着问我:“你愿不愿嘛。”

我沉默了很久之后,还是摇了摇头。

并非是我不想帮助她,只是我实在不希望被牵扯进朝局之中。下山一事,已经使我再不得清净,若是此番我再入军中为将,怕是往后更多俗事缠身。

我始终记得师父说过,我虽然是冀望山上她唯一现在带在身边的徒弟,但却并不是她的首徒。

我还有个大师兄。

只是大师兄并不成气候,人在山中,心却无一日静下来。日日念着朝堂,最后也如愿回去了,可惜最后终身被困被误。

再有就是我师父的离去,她的心和人都在山中,却与朝堂有着羁绊,她曾立誓与国共存亡。

若我为将,我也会立这个誓言的。

我并非怕死,只是……我说不清,可能是不觉得值当。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瞿姜很难过地看着我,在那种叫人心中软得一塌糊涂的眼神下,我却还是没有松口。

她叹了口气,之后什么都没再说了。将茶用完后,又踉跄着离开了。

背影在月色下显得很单薄。

今日她来时,虽照旧是珠履赤舄、环佩铿锵,不过比昨晚清醒太多,我很难再草草应付了事。

“阿泱。”瞿姜手中拿着卷轴,我知道这还是一份请柬,请我任大将军的。

我诚恳地道:“我一再推辞,并非是因为我以永翼国人自居,而不愿做当扈国的大将军。只因为当了将军,就要担起这一国百姓的安宁的。可是盛世太平太重,我担不起。”

瞿姜有备而来,并未因为我的拒绝而有丝毫动摇:“若阿泱你不愿为将,我也可以拜你为相。”

这话听起来儿戏,但是她却不带丝毫玩笑意味。我确信,只要我点头,过一会儿相国的印玺就会摆在我的桌案上。

我颇感无奈地笑了一下:“为何是我?”

瞿姜道:“朝堂之上多是先帝的亲信宠臣,虽根基深厚,但目前没有大的冲突,日后也可以慢慢挪移。只是军中,将领我皆摸不透性情,且能挂帅出征的,多年事已高,还刚愎自用。我知你武功高强,且见你的桌案上,总是摆着兵书。”

她每次说到重要关口,就喜欢同我对视,将她心中的真诚直接灌给我:“阿泱,我很信得过你。我想你在军中,为我臂膀。”

我其实可以继续和她绕下去,问问“你为什么信我”,或者直截了当地拒绝说“你不该信我,我不值得你信”。

但是我犹豫了,事不过三,她却执着地第四次找来。

我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兵书的页边,问道:“是希望重整军纪?”

她点头,又摇头,道:“是,却也不尽然。陆吾虎视眈眈,我想百姓安居乐业,便希望将战争结束在疆域之外。有能战的军队,是第一要务。重整军纪,只是开头。”

我其实并不是果敢的人,相反,我有些优柔寡断。

我并不喜欢万事纠结的自己,为此甚至算得上自虐自弃过。师父知道后,非但没笑话我,反倒前来安慰我。

“不必太过苛求自己,有些事情能在第一时间有个决断,有些事情则是需要多次权衡利弊后,方能最终下定论的。”师父在雨夜,为我撑起伞,拍了拍的我的肩膀道:“犹豫本身就是答案。”

我知道,当我这次没有在第一时间摇头的时候,就注定会答应下来。

其实在瞿姜开口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心中为自己找好了接受的诸多理由,比如陆吾国灭我永翼国,还惨无人道地屠城数座,我师父也在国破后殉亡。

身为曾经的永翼国人,身为师父的徒弟,我合该报这仇。

仇恨是很重,我或许本可以放下,去寻我自己的逍遥道。但是我现在时刻记着师父的教诲——她虽然带我避世修行,却从未教我袖手旁观。

有些事情,只能够暂时放下,却绝不可能忘记。

倒不如就这样被恨意压着算了。

喘息不赢,正也说明我还活着。

“昨日见老丞相安在,尊老爱幼,我还是不与他争个高下了。”我轻咳了一声,道:“军中既然需要,愿尽绵薄之力。”

瞿姜本是皱着眉,听我说完后,虽不至于当即跳起来,却也是立刻欣喜万分,“当真?”

“当真。”我拿过她手中的卷轴,“从今往后,愿为将军,听凭驱遣。”

既是你递过来的请柬,我便欣然从之。

不管赴得是觥筹交错,还是狼烟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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