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收到金向棠的私人消息:“合着拍死我的不是后浪,是你啊……”他看着手机屏,用了个彼此知晓的旧招数愉悦回复道:“没听明白。”
小宁姐是调研项目负责人,第三天需要去罗湖区与金向棠汇合,任锦欢将无人机捎给她带去那边,然后分了几队去往华南城、坂田、布吉,接连几日行程安排密集,精力消耗远不是在北京总部能比的,组里小年轻手下对着收藏攻略叹气,白天基本在走路、访谈,晚上回宾馆还得整理总结开讨论会,完全没时间去南山区逛逛,甚至有几餐吃的还是外卖。
不过调研结果倒丰富,关欣告诉任锦欢,市贸促会的人藏着话不说,访不出细节,后来还是原烁厉害,居然联系到坂田跨境电商商会会长。
时间很快来到最后一天,一行人上午重新回到宝安,彻底喘口气,金向棠找了家知名潮汕饭馆犒劳众人,总算有了个大快朵颐的机会。
大堂是敞开空间,墙面中央有块电视大屏,在放一部早前上映的电影。一帮人分了三桌坐开,中途有人说到今天刚好圣诞节,让有伴的记得买点礼物回去,然后金向棠被手下问节日有什么打算,他无所谓道没有安排,下午和小宁姐还有个额外调研,得晚一天才回北京。几人称,过节还工作太可惜了,他略略说:“没什么,之前在国外也不怎么过圣诞节,顶多几个朋友一起吃饭。”
“那不如走之前我们陪老板打个牌吧,好歹是向棠总回国后的第一个圣诞。”
然后便听到热闹应和,任锦欢将头偏过去看,隔着条走廊,而金向棠似是感受到视线,转过脸来,却刚好错开,他不言不语盯了五秒,不知想到什么,微不可察笑了笑,也很快收回目光。
三个桌子挨得很近,许多人互相窜着喝喝聊聊,到后来基本没按位子坐。临结束时,任锦欢将多余水果盘端给其他人,等回来发现原先位子被占了,便坐到海外那块,金向棠恰巧去结账。
桌上食盘大半扫空,闹哄哄的场子夹着服务员的吆喝,异乡口音不时传来。“噫,渣男!”伴随着止不停的笑声,旁边几个女同事对着屏幕电影乐道。
任锦欢扫了眼墙上电视,是部爱情片,改编自一知名小说,不过上映那会儿口碑很差,几人笑的这幕确实滑稽,男主说,我不能答应你结婚,也不能给你爱,但我能给你快乐。
他远远瞧着,也不禁被逗笑,无情者冠以坦荡,到底还是无情,怎么会有人信,他身子向后靠去,摸到一掌柔软,神情却稍纵即逝,很快归于一种困乏的平静。
金向棠买单回来,说了几句结束语,众人纷纷收拾准备着回京事项,他转过身,将一块解腻的薄荷糖顺手给任锦欢,问,吃得好吗,怎么坐我这。
任锦欢仰头看他,只针对前句“嗯”了声,并将身后外套递予对方。
刚刚,熟悉的衣料气息掺着余温,从背后环着他,就像怀抱似的。
登机前四小时,小宁姐突然来找,说有急事得去杭州调研项目组,深圳余下安排需要人来临时代接,活不算多,就一个工厂考察,任锦欢帮忙应下,改了机票到第二天上午。
三点左右,金向棠和他去见访谈对象,在宝安西乡一带,对方是个光头老板,领带二人去厂子,一路讲起近几年深圳跨境电商发展,点评辛辣:“就华南城写字楼,可能你上个月认识的开奔驰喝香槟、租大办公室的新富卖家,这个月就搬到了仓库睡觉,并且亲自打包快递,我都不好意思问他,你奔驰打算卖了吗,跨境电商就是这样,钱来钱去都是江湖。”
任锦欢走在后头,听对方普通话里塞着客家话,只能听懂一半,拐过街角时他被太阳晃了一眼,但很快叉进了楼房紧连的西乡街道,这里已是城中村范围,店铺拉门及墙上随处可见招租广告,许多深漂住这,还有一些三和青年蹲在马路边吃泡面,他们直接耗在网吧或是倒地就睡,身旁立着日结工资的求职纸板,有种朝生暮死、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荒凉感。
他看着看着,心境仿佛随之被感染,涌起一丝疲惫。
金向棠与光头老板闲聊一阵,回头看了眼,放慢脚步等他过来,轻声说:“别走丢了。”
“小宁姐去找人时,我其实想说算了,这边我自己也行。”金向棠见他有些累,便解释道。
“没事,今天过节估计其他人都有安排,我回去一个人也无聊,还不如在这找点事做。”
金向棠目光微微放空,穿过一条睡有流浪汉的狭窄小道时,他将任锦欢拉得靠近一点。
“你在国外过圣诞时,不专门庆祝下吗?”任锦欢问,中午吃饭时他听到了一两句。
“当地有特色表演就去看看,偶尔也去华人教会参加potluck,但基本都是一个人,我对圣诞没太多节日情结。”
这话有些孤廖,任锦欢侧过脸来:“总觉得你那几年也不完全是春风得意、一帆风顺。”
“生活忙起来时,不会留给你心思去想这些,但一空下来,人总会有些寂寞。”金向棠淡淡道,“不过当时养了只猫,心情会好点。”
“猫?”任锦欢笑着,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是我室友的,他一时兴起就买了,没多久又反悔,太没责任心,我就帮忙一起照顾。”
“你这人倒好。”他由衷感叹,“当时不打算找个人吗?”
金向棠摇摇头,坦诚道:“那阵子太想做出一番事情来,没有其余想法,而且未来很多都无法确定,我可以一个人冒险,但没法让另一个人去共担这种冒险。”
任锦欢默了默,低声道:“你在外那么久,家人估计也时常挂你。”
“确实。”金向棠点头无奈说,“我父母虽然很少主动联系我,因为时差怕影响我工作休息,但每次打电话回去,两人总是既想抢着接话,又想让给彼此。”
任锦欢莞尔会意,完全能想象那画面,金向棠应该有一个温情丰盛的成长环境,父母开明知礼、恩爱好合,这也是他构建一切信念的土壤。慢慢地,他想起金庸书中一名句,目光悠远自言道:“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
金向棠稍顿脚步,心中忽然觉出充盈,他们正位于一片工地,花岗岩在轰鸣机械下碾成碎石齑粉,与北、上不同,深圳的奋斗氛围充满着雷霆磨玉、大漠掘金的江湖气。
任锦欢继续道:“刚刚那光头说得不对,钱来钱去不是江湖,情来情往才是江湖。”
这下他完全停住,看向对方,有一瞬的百转千回,远处领路老板发来催促,高喊还有几百米,任锦欢眉眼清亮,应了声,率先迈开步子,这回他走在了前方。
工厂考察完后,金向棠想看下物流装配细节,光头说只能明早六点,而回京飞机是十点,为省时间两人准备就近找个住宿。
这块地方略偏,且远离街市,点评网上搜出的最高评价旅馆也才3.5分,无非是将就一夜,两人都没讲究。
旅馆坐落在一条巷子里,被麻辣烫与肠粉店左右包围,只三层高,名叫“如意旅馆”,放在全国少说也有几百重名。从外看,店牌字体有些掉漆,灯箱坏了一半,好在前台虽简陋却算干净。
老板娘五十余岁,叼着烟,似不爱搭理人,埋头在一扎扎收支小票中,边算边骂些听不懂的词,整张桌面用玻璃板压着各种回收信息,其中属“回收旧光盘、连环画”最多,最里面还有一台老式大头电视机,在播西游记,音量奇大,正好到了女儿国这一回。
金向棠靠在台边,给她一根百乐门,又问她借了火,把话头打开,说要一间标间,她瞟了两人一眼,拿出大串钥匙,领着上二楼。
楼道原先照明废了,现在临时安了个红色灯泡,墙壁被各种租房吃食、借贷整形广告贴得满满当当,上一波没撕干净,下一波又来了,□□盖章甚至从台阶爬到天花板,这些花花绿绿的“牛皮癣”聚在一起,在红光烘托下呈现出或蓝或紫,竟有种赛博感。一对年轻男女忽然从楼上嘻嘻哈哈疯跑下来,差点撞到三人,老板娘破口开骂那俩:“痴线,行路唔带眼!”
进入客房,空间不算大,偏老旧,像千禧年时期的马路招待所,米黄石纹瓷砖,茶绿色漆墙,两人检查了一遍,没大问题,只洗浴间拐角有滩擦不掉的黄渍,老板娘说漏水导致,任锦欢还是让她拿来消毒液。
“靓仔放心啦,我哋都打扫过啦,保证干净!”她喷完几处,嫌麻烦地牢骚道,又让他俩看好自己贵重物品,称外江佬唔见咗嘢就烦到死。
等人走后,金向棠坐在床沿,好整以暇盯着顾忌床单卫生的任锦欢,闲闲道:“是不是有点后悔没回北京?”
任锦欢来到床前置物架,扫了眼架上摆放的上世纪港片影碟,其中不乏露骨三级片封面,他边看边假意道:“有那么点,刚刚还考虑现在走能不能坐上末班飞机。”最底层立着金古梁温的武侠书,他抽出一本,打开后发现是盗版印刷。
金向棠轻笑,手掌撑在床上,半阖眼叹了口气,神思放空缓缓道:“别走了,今天只剩四小时了,陪我一起过节吧。”
花洒热水淋在身上时,任锦欢总算在这一天忙碌中感觉到放松,吹风机的暖风呼呼穿过发隙,热到了脸颊,他回想着金向棠刚刚那句话,不由自嘲,怎么可能走,他怎么走得了,也是孬话。人人都是饮食男女、凡夫俗子,对别人的故事旁观者清,在自己的叙事里当局者迷,他没金向棠那般坦荡潇洒。
想到这里,他承认自己落了下乘。
如果爱与快乐无法兼得,那单只有快乐也可以。
走出洗浴间时,金向棠正在床边通电话,任锦欢提醒他,水有些烫,让他小心点。
金向棠朗声带笑与那边回复,转身抬眼看过来时,神色有一瞬凝住,不过很快恢复如常,他持着手机走了过去。
手腕被握住的刹那,任锦欢只微微僵硬了一下,也没挣扎。电话来自美国,关于一些银行事务,金向棠将他带到怀里,手指一边探入缥碧色浴袍,同时自然无异地与那边结束通话。
洗发沐浴露的香味被余热兜住,游移在身前□□上,金向棠徐徐褪下那件浴袍肩部,露出一抹白,像被半舒展的绿叶裹着的白山茶。他埋在那颈侧。
任锦欢阖上眼,深深呼吸,任由其动作,听金向棠在耳边道:“其实两小时内走都能赶上飞机,不过那样的话,今天后悔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睡到一半起来把这章码完了┓( ??` )┏
顺便预告下章:老旧的南方小旅馆、消毒水气味的洗浴间、冰冷的洗手台、隔音差的糟糕住宿、90年代低保真港乐、三教九流、宾馆推销小卡、吱呀作响的弹簧床垫——通通都是我的萌点。
白山茶本来是之前一章想写的,当时忘了,这里加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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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章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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