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嘴里仍兀自喃喃着“殿,殿下……”,舌头仿佛真打了结,连声音都不由自主颤了起来。
苏如盛见他眼风灿瞟,双眸失神,倒确确实实是一副难以做主的模样。
忍不住一句戳他软肋——
“别跟我扯你们那些江湖人的侠情骨气。堂堂狼主都是我大祈天的麾下猛将,你『三清妙音』比之我顾师父来说,又能算得了甚么?”
成絮一震,眸光彻彻底底的黯了下去。
——所谓时也运也命也。
从小至大,他成絮活了二十八年也未曾认命,却在苏如盛在床榻向他道出这句话的那一刻,认栽了。
不是为财,不是为权。
只不过是为这天下熙熙攘攘,能有一口裹腹的饭罢了。
若是祈天未曾有出现过顾笑白。
他成絮许不定也不是现今这副模样。
可很多年后——
他又换了种想法,若是祈天没有顾笑白,他可能最后也不会选择和苏如盛呆在一起。
有些时候,某些事就是命定的吧。
他捧着热粥清浅的笑。
青年人还固执地单臂横揽过他腰际,将他牢圈在自己怀里。
像是察觉到身边人的笑意,将目光从手中卷帙移到了他白净的脸侧,忍不住啧道,“一碗燕窝粥就让你这么开心了,成絮,我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一句话说的成絮想起身离开他怀抱,寻个僻静的角落安静喝粥,不受他戏弄了还不行嚒?
可这人却不让他离开。
铁臂箍得似要长在他身上。
他懒得回话,静默地以食物暖腹,堪堪送至嘴边,他又偏要横扎一头乱阻一杠,那架势恨不得连勺子都吞下。
想起当年这人还言之凿凿说过些什么——这世上野狗是不是都是拴不住的,街边上抢残羹冷炙抢习惯了,总是觉得,别个碗里的肉骨头,才更香?
现今瞧来,这话太像说的他自己,永远盯着别人碗里的饭。
这才忍不住侧了头想正正经经壮着胆子质问他几句,嘴刚一启,他笑盈盈的又凑唇过来,满齿溢香。
当然,这都是後来。
——先前少年的技术果然糟糕。
可好在他成絮之前也没得过别人这般『临幸』,所以无法有个大体比较。
但是『一仗』下来,伤上加伤,还落了红,倒都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
不但不欢而散,还未曾让他尽兴,後来还被罚跪在外头一整宿,带着浑身实在说不得轻的粗暴痕迹。
当时……
床帏间闭口不言也激怒了他,被他盛怒之下直接卸了下巴,那些支离破碎的痛苦呜咽从喉间争先恐后涌出之时,殿外有侍女匆匆而退,有侍卫险些要拍门护驾而入——那等淫//言秽语的床笫之声,怕是在整个寝殿里早已传开。
反正他成絮……风评也不好。
跪着就跪着,让别人看见就看见吧。
那又如何。
真心不必金银来的更实在。
——『刹修罗』心头放着天下百姓,咸吃萝卜淡操心也能乐的逍遥,活得自在。
可他成絮却办不到。
他连一口裹腹的饭都吃不到,谈何去营济这天下芸芸众生。
就算是做劫富济贫的勾当,那也未见过能多兑几两清酒钱。
丢了侠骨多么糟糕的一件事啊。
可是入了『慎独』那时候,他的风评就已经没了。
既然是条不归路,回甚么头?
论武学论清高,他其上有个如何也比不过的顾大人。
论侠骨论情怀,他之上更是累了无数能人异士。
『三清妙音』,果然浪得虚名。
他认。
他认命。
——那一夜之后他大病一场。
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人,仍旧是苏如盛。
少年面色不善地抱着一摞摞书卷候在自己床旁,夕阳余光描摹他一张霸气狂狷的面容,恍惚间一个走神,竟像是自己在发梦。
“醒了?”
他挑高了眉,头也不回地吩咐了手下人赶紧地端饭菜传太医。
周围围了一群人是为自己,或者因了他的命令才为自己而忙碌,但这人却仿佛自有一身难掩的金光,拨众挥喝的喊开旁人,依旧是飞扬跋扈的一张脸——
“我说你怎么这么没用?”
成絮微微垂下眼,侧开了头去。
是啊,我怎么这么没用。
我要是有用也不必屈居你这么一个毛头小子身下了。
我去陪温广山浪迹天涯不是更好。
可我和他,亦是道不同啊……
苏如盛骂的习惯使然,但成絮昏昏沉沉中转瞬却觉额头被一只几乎无温度的手触碰着。
虽然怒火未消,余焰犹在,可那下意识垂眼遮掩瞳中担心的情绪,却还是被成絮看了个正着。
一时间平静无波的心陡起了波澜。
他……会关心个玩物吗?
怕是看错了吧。
看错了吧……
“成絮,你过来。”
“成絮,我渴了。”
“成絮,你再不上来,我可是又忍不住要发脾气了。”
……
“几时归?”
“出甚么任务也不跟我说一声?”
“你眼里还有没有本王了?我看你是越来越放肆了!”
“成絮……”
……
大的小的,事无巨细。
就差一天天被他追在屁股后头问个不停——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成絮,你现在究竟在做甚么?”
只不过换到他的嘴里,势必要变成——
“成絮,你又背着本王做甚么不好的勾当了?”
“没有?”
“没有……你背上新增的那道伤哪儿来的。”
“早上的任务?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在忙你就不跟我说了?你眼里还有本王吗?你简直放肆!”
“成絮,成絮,成絮……”
“生若浮萍,飘零如絮,我却硬是要揽下你这片『絮』。你跑不掉了。生是我苏如盛的人,死……”
“死也由你苏如盛定。我晓得。”
这人接的从容。
立在他身前佯装训兵的年轻储君,忽又红了半张脸。
该,该死,大庭广众的,他塞北回来一趟倒是学会多话了。
以前不是尽装聋作哑的嚒?
还不是被那三清妙音的称号弄得……真,真是……其实倒是想听他多跟自己说说话的。
想至他塞北一行,回来后能有如此改变,莫非,他现在真的放下了,不怕了嚒?
不怕了嚒?
成絮下意识地又抚摸起身前的黑金粗布系带,隔着此布结用力按一按,能感受到其下戴妥的扳指弦链。
知道他的心意后,确实不怕了。
又恍惚忆起当年曾有一日……
冬日小巷,眼见着那遭了饥寒的地方民不聊生。
随着朝廷的部分人马,分发完了羹粮,要回府邸了,却见到一人负手,满脸不悦地立在门口,出现在了他本不该在的地方。
神情却像是在等人。
等他回来。
又不知怎么忽然起了大胆的心思。
明明胜了他十岁整,平日被他“狗奴才”、“蠢材”的呼来唤去,哪怕是羞于启齿的在他身下隐忍痛楚时都咬牙吞声,此时却忽然放肆起来,硬是拖他深夜走了一遭青石小巷。
雪缓落,下的极轻慢。
他口气愈发嘲弄恶劣,“你不知本王很忙嚒?大晚上的,做甚么拖我出来?”
他嘴上骂的狠,步伐却跟着成絮迈的极快,又瞧了他身上装束一眼,也没披件防寒大氅,不知走的慢了,害他多在这冰天雪地呆一会,会不会冻着。
直至拐至一个破破烂烂还毁了半边墙去的小巷,席地那么不管不顾的一坐,还硬是拉着苏如盛陪坐在侧后,成絮低下头极轻地笑了一声。
从怀里掏出一个上次出任务窝房顶时没吃完的馍馍,现下已硬邦邦的很,却还是视若珍宝地凑到嘴边,啃了一口。
漫天雪花乱绕着,苏如盛观量了这暗夜,又瞧了瞧成絮这鬼开心的样子,实在不解:“你是想让本王知道你克扣粮食?”
成絮抬头又静默地观了几眼这雪花,眼神中星星点点的明灭不停,“不是,你们发的吃的,要比这好。这东西,怕是现在的老百姓都不愿吃了。”
苏如盛眉头又一蹙,“所以你是夸我们苏家的帝王业做的好?”
“确实好。”
比我逢的那乱世,要好上许多。
可偏偏也是乱世才造英雄。
这天底下出了一个顾大人,便再也没有我成絮的位置。
青史上一笔难留,当初曾说予我财权,就是不想予我名。可你不予我名,又有没有几分,是怕将来日后,给我留下个难听的宠臣之名?
成絮这些事不敢细问。
正如苏如盛也一直不敢问,在他跟了自己之前,到底有没有跟温广山做过一样。
可无论做没做过,眼下这个人,却只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这天下虽大,终归是天下人的天下。
这是他们苏家的教诲。
他只从这天下人中取一个『成絮』固执地留在自己身旁,算不得贪吧?
自古帝王活的无不兢兢业业,他也兢兢业业,尤其是有了他天纵小叔这么一个口碑好到吓人的君主为先例。
——说来可笑,小叔却为了要这一个好名声,硬生生拱手让出了顾师父。
值?亏?
这一点,苏如盛曾不敢深思。
可这事若换做自己身上……
为搏一个好名声,放开成絮……
好吧。他终究只能是苏如盛。
而不是苏天纵。
“成絮,你知道吗……”
“你当年受的那都是身体上的贫苦,所以你怕没钱的日子,怕饥一顿饱一顿下顿又没着落的过法。”
“可我受的苦也不比你见得要少。江湖人有江湖人的骨气,可是帝王家是一出生便有着帝王冢的,稍有不慎,一步不当,我指不定便停在十岁那个坎儿,过不来了。”
“含着金汤匙出生,打生下来便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你们将我这等人嗤之以鼻,我又将你们喜欢的财权名势嗤之以鼻……左右不过是因果循环,大家各自的命罢了。”
“但我希望你知道,心里头的苦,可比身上的苦,要难受得多。”
——倘若这世上遇不见一个你,这些话,我也只能将其烂死腹中,或等来年他日,某一夜政务不忙时自烧陈酒,就着这些苦闷,独自闷至月尽天明。
但好在,遇见了你。
遇见了你这片浮生飘零絮。
飘着太苦了,趁我身上这狂焰未消,能予你这丁点温热,便佑你免遭这飘摇之苦。
岂不也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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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床榻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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