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洧静静地看了宋今烟一会儿,没有说话,但向外走去。宋今烟还当她是拒绝的意思,心道这样的人高高在上,也是正常。谁知就听见周小洧站在前方侧头,喊了一句:“还愣着做什么?往这边走呀,难道宋老师知道比松风阁更好的茶楼吗?”
竟是答应了。
宋今烟忙跟上去,周小洧带着她在各个小巷中绕来绕去,她早已认不清最初的来处了,甚至若没跟紧,都免不了要迷路。但走了一阵从巷口出去,眼前竟一片豁然开朗,电车往来,行人穿行。
松风阁就位于望山城中这四通八达之处,在云岚山上有成片的自家茶园,据说最初是由朝廷的贡茶院管理,专做进贡入京的茶叶,其品质可想而知。而后有南来的厨师至此,和松风阁的老板成了相见恨晚的朋友,茶馆也就卖起了南方的点心。如今是茶水不断,点心不停,菜式创新,从早到晚都有人来,繁华之中,也有不少人汇聚在此洽谈生意,交换情报。
周小洧熟门熟路地走进去,就跟着迎上来伙计走到了大堂中的一处方桌坐下。她把菜单递给宋今烟,道:“吃点什么,我请。”
宋今烟连忙摆手道:“不,不,说好了是我要请您喝茶的。”
“谁与你说好了?”周小洧哂笑一声,但没带恶意,直接和那伙计说道,“一壶信阳毛尖,两份糯米鸡,再来一份双莲藕饼、一份豉汁凤爪、一碗枸杞叶鱼茸粥,记余家账上。”
她三下五除二地点完了,伙计记好了就点头哈腰地离开,由不得宋今烟反应,她愣愣地捏住了刚烫好的茶杯,想起了锦姨总说因为新设岗亭而找不到熟悉的菜农,想起了菜场和肉铺一天一价、越来越贵,想起了在城郊碰到的菜农阿叔,挑着大半卖不掉的蔬菜往回走。
等听到伙计客气的叫唤,说要拿过她手中的茶杯给她斟茶时,她才慢慢回神,看到面前已经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菜。
周小洧低头品了一口茶,“啧”了一声:“虽是山泉水泡的,但已是去年的茶了,不如等今年冒了芽头,我再请宋老师喝吧。”
再看向她的宋今烟已有些想告辞了,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道:“是有些苦。”
但周小洧却已经开门见山地问道:“宋老师是为了艺天阁的事吧?林经理叫你来的?”
她无意寒暄倒是让宋今烟颇有些诧异,但她不知周小洧和林岁晚的关系,也只是很表面地回答道:“不,我在汾白巷那边见一个朋友,真的只是碰巧遇到了您,但邀您喝茶,确实是为了艺天阁之事。”
周小洧却暧昧不明地说道:“其实此事,若她愿意开口,倒是比我开口可能还要好些。”她用筷子分开糯米鸡外的荷叶,毫不沾手,将最里头的咸蛋黄夹碎了,混合着鸡肉和冬菇一起,夹了一小口送进嘴里,细嚼慢咽地吃完了,才继续道,“既是偶遇,那也算缘分,这望山虽大,能真心请我喝一盏茶的人,却不多。”
宋今烟没有太明白她的意思,但不愿接她的场面话,直截了当地说道:“余太太抬举了,我有求于您,也称不上一句真心。”
周小洧听了竟放声大笑,惹得周围几桌人都侧目看过来,她也没有收敛的意思,宋今烟却是耳根都红了。她笑了一阵,给宋今烟又斟了一盏茶,直接敬她道:“你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我没有说错。”
“其实不只是艺天阁,好些民营铺面都陆续被查封了,经营不善、不合规范,理由总是好找的,不过是他想要控制望山经济,填补军费,外加满足上层人士的消费罢了。”
饶是宋今烟也被她的直言直语吓到,连忙看了看四周:“太太还是……别说这些话了。”
周小洧却勾了勾唇:“事实而已,大家都心照不宣。但这样的店铺,多一间不多,少一间不少,这忙我帮你,你请林经理放心,不过……改个名字吧。”
宋今烟没顾得上高兴,奇道:“这是为何?”
没成想周小洧却一改先前的心直口快,没有正面回答,只道:“这名字,太大了。”她换双筷子,夹了一块双莲藕饼放到宋今烟碗里,只当是在评论菜式,“这双莲藕饼,莲藕和莲蓉相得益彰,入口丰富,但吃多了也难免腻味。其实如果有机会,我应当请宋老师来余公馆喝酒的,我有几壶陈年酒酿,没尝过简直可以算是人生憾事。但你……应当不会来吧。”
“我……”她还是听不大懂周小洧的话,但确实对她这样烹龙炮凤的生活有所抵触,但毕竟承了她的情,宋今烟也无法直接附和说自己不会去。
她没说话,周小洧也不大在意,只是想起她答应和宋今烟吃饭的初衷——她看出了她落在那本报刊上的灼灼目光,于是问道:“宋老师读过《青松》吗?”
宋今烟蓦地抬头。
她再一次被她的突兀所震惊,有些紧张地环顾四周,不想这番举动却又弄得周小洧失笑道:“在这松风阁中,说什么都不引人注意,草木皆兵……才引人注意。”
但宋今烟猜不透她的意思,只是牢牢地记着她大帅夫人的身份,不敢在她面前吐露过多。心一乱,眸光就跟着流动了起来,是带着温度的水光,几乎让周小洧觉得有些灼人。
她也不逼她,只说道:“你别误会,我没有害你的意思。但这一本我不能给你,这是……我要送出去的。你若想看,就在十日后新刊印刷之时,寻个岗亭换班的空档,去汾白巷的印刷店找我。但店在哪里,你要自己去寻。
“人不管做什么事,总是要做得符合自己身份的,宋老师,你明白吗?”
周小洧说完就站了起来,收拾好了手包,起势要走,留下一句,“账已记了,你不必管。”
*
回到林宅的宋今烟,仍处在一种浑浑噩噩之中,反复想着周小洧说的那些话。她听不大懂,但她总觉得林岁晚会懂。
这个时候的屋子里是安静的,她径直走向林岁晚的卧房,像走向某个答案,却在叩响那道门之前,先听见了一些细微的响动。
几乎是被牵引着的,她推开了那道门。
是玳瑁猫又来了,它熟练地从杂草当中蹭出来,舔舐着瓷碗当中的食物。宋今烟走过去,推开玻璃门,本来是想摸一摸小猫的头,却没想到这响动反而把它吓跑了。她蹲下来,和缩回草丛中的猫儿安静地对峙了一会儿,直到它慢慢地,试探地,走回了瓷碗边。
“夫人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呢?”
宋今烟好像是在问小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看到那只瓷碗里,依稀辨认得出是她昨天晚上做了吃剩的那锅烩菜。看得出锦姨应当是天天都会来喂,小猫不怕生,吃得也香。
慢慢的,宋今烟试着搭上的小猫的头,顺着一直抚摸到它的身子上。谁知猫却一溜烟地跑了,像是还没习惯人类的触碰,害她握住了一阵风。
宋今烟笑笑,关了玻璃门回到屋内,原本打算出去等待林岁晚,她却鬼使神差地望向了通往上方昏暗之处的旋梯。
而后一步,一步,试探着往上走去。
接着她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墨香。
正当她要走过转角的时候,底下半开的门却忽然被推开了,林岁晚走进来,和她一上一下地对视。
宋今烟虽然对楼梯上的空间很是好奇,但看到林岁晚的一瞬,却像是忽然间从浑噩当中清醒过来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地下楼梯,小跑到她面前,很自然地扯住了林岁晚的袖子,说道:“夫人回来了,我在等你呢。对不起我擅自进来了,其实我刚刚只是在看小猫。”
林岁晚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感觉有些不自然,但她只是摇了摇头,问道:“你等我做什么?”
于是宋今烟就说起了她在汾白巷偶遇周小洧之后,周小洧说的种种。她差不多是一股脑地复述了一遍,然后很是迫切地看向林岁晚,等着她说些什么为她解解惑,眼睛里水光闪烁。
林岁晚听完之后,过了一会儿,才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原来,她竟然是在……”
没说完就噤了声。
“这名字太大了,是吗?”她自嘲般的笑了笑,“我不会取什么有深刻含义的名字,随意喊了顺口的,怎么也没想到……但其实,我早该想到的。”
“什么意思?”
“我没有很多喜欢的事,但一直都是喜欢听戏的。有一次,我不过生日,只当做是平常的一天,去听同春班的新戏,回去就晚了。于是那天晚上……”林岁晚的睫毛有些不自觉的颤动,“余竞川因此责打了他的副官,罚整个公馆的人站了一整夜,而我坐在客厅里被迫听了一整夜的戏,穿堂风一直没停。
“他这么讨厌听戏,又怎么会……忍得了说着艺比天大的招牌呢?”
宋今烟张了张口。
林岁晚平静的声音落在卧房里,像一滴水进了海洋,没有痕迹地消失不见了。讲出来的好像一个别人的故事,如此轻巧,却狠狠地掷进了宋今烟心里。
宋今烟覆住了林岁晚搭在床沿的手,那一只柔若无骨的,冰冷的手,她贪/婪地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隔着时空温暖一下许多年前那个寒夜里孤立无援的她。
不管做不做得到。
她颤动的声音因为喉头的干涸而沙哑了,话却拐了个弯,说出口的是仿佛全然不相关的话:“为什么不过生日?”
林岁晚明显愣住了:“你就想问这个吗?”
“你在等我问什么呢?”宋今烟无法自制地哽咽了,“我不想听见你说,你曾经是他的妻子。”
她的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了。
终于。
林岁晚忽然觉得松了口气。
并非是有意隐瞒,只是她从不会和别人倾诉,由宋今烟说出口,总是要比她自己说来得容易一些的。
此时此刻看见了她的泪眼,林岁晚的心中竟然生出一丝丑恶的快意来。就好像她已在伶仃的大海上漂浮了六年有余,连逃离余竞川身边也上不了岸,只是勉强搁浅,此刻却猝不及防地,被宋今烟的一滴眼泪接住了。
苦海浩茫,而她的泪像一叶舟。
“那今年,我过一次生日吧。”
林岁晚不顾逾矩,伸手抹掉了宋今烟的眼泪,像从此握住了船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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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来到我最喜欢的一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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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泪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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