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站在房门前的对问,最终以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和另一个人的手足无措告终。
没有去阁楼,宋今烟先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把房间从内到外地整理了一遍,明明有锦姨天天收拾,她却像是非要找些事做似的,把整整齐齐的衣服拿出来,放在床上摊开又叠整齐,把干净的桌椅再次擦了一遍,抚平床铺上为数不多的皱褶。等到她终于环顾一圈,再也找不到什么事情可以做,心中不知不觉安静下来时,她才打了一些水,擦过还带着泪痕的脸,然后慢慢地望向镜子中的人。
爱。
刚才,林岁晚就站在她面前,说了爱。
宋今烟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
她想起小的时候,有一次母亲请来了一位她的老同学,二人相见甚欢地聊了很久,却不知怎的惹得父亲不快。与父亲吵了一架之后,母亲突然就离开了家,急得父亲好几天都不往钱庄去,什么事也不做了,只一心哄母亲回来。等到终于把母亲接回来之后,父亲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凤尾虾、红烧牛筋、桂花栗子羹、文思豆腐,还有一碗砂锅鱼头。
父亲很久不下厨了,那个时候尚且年幼的宋今烟好不容易盼到父亲做饭,却见餐桌上没有她最爱吃的松鼠鳜鱼,反而有那道让她看了就害怕的鱼头,闹了一场小脾气,父亲难得没有惯着她,只是说了一句,但你母亲爱吃。一直冷脸的母亲那时才笑了,拉着父亲进厨房,一起忙活做了一道松鼠鳜鱼出来,二人又恩恩爱爱地走了出来。
彼时尚不明白那些感情中的弯弯绕绕的宋今烟,只是报复似地夹了一块鱼肉喂进嘴里,在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暗道有没有必要。
她也想起再大一些,她在女校寄宿念书的时候,有一次老师大发雷霆,只因一位修女在夜间查寝的时候,从一间宿舍里搜出来了一封情书。那个时候的女校规矩还很森严,又因受教会控制和影响,这情书的影响可想而知。那时候老师在课堂上用教鞭把讲台敲得很响,一下一下仿佛就敲在了宋今烟心上。老师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情书撕了个粉碎,让那位写情书的人离开,末了还不放过她,又问了一句,这封情书是写给谁的,请二人一同离开。
宋今烟坐在下面看着,那年轻的女孩一听就慌了神,从情书被披露到现在一直都镇定自若的她,忽然开始像老师求情,说事情都是她一人做的,没有想要递出去给谁的意思。而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另一位女孩沉默地走上前去,在众目睽睽之下牵起了她的手,转身走出了课室。
在寄宿的学校里,宋今烟再也没有听说过她们的消息,正如她很少听说别的消息一样。但不知为何,那一双在目光当中沉默牵起的手,留在了她的记忆中很久。
但是什么是爱呢?
父亲不顾她的喜好,而一心一意地考虑母亲,是爱吗?年轻的女孩违背世俗,即使没有明天也要坚定地牵起手,是爱吗?
她的前半生好像过得太顺了,她拥有得太多,以至于她很少去深究什么。
然后她朝着镜子轻轻地呵了一口气,当雾气把她的眼睛遮盖住以后,她才终于敢想起林岁晚。
她想起初见那天她的淡蓝色旗袍,想起望山虽大……却只有此处能令她心安。她想起自己偶尔也会探问,明明自幼母亲教了她要像青松一样自立自强,她若有心,完全可以在望山城中找点事做,养活自己,可为何就一直在林宅赖着不走了呢?直到此时此刻,宋今烟才终于敢承认……
因为她不愿意。
不是什么世道混乱,不是什么举目无亲,她没有那么孤弱,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她不愿意——因为她和林岁晚住在一起,因为她在这座小院里很安心,她不愿意离开。
她想要了解林岁晚的过去,想要她每一餐饭都吃得好,想要她不生病,想要她不委屈。她想要自己特别一点,想要她们能再靠近一点,吃很多餐饭,说很多话,走很多路。
过去的日子似乎太好,以至于她必须要通过失去才能学会很多事情。
比如失去母亲父亲,她才能懂他们本来想要为她构建的,是什么样的光明未来;比如见到流民逃难,她才能懂战乱害人们失去了多少,而她天真的理想要生长起来又有多难。
可是她好像不希望她只能通过失去才能懂得这些道理。
比如她不想要等到失去林岁晚……才懂得爱林岁晚。
对爱的认识好像总是来得缓慢,更何况嵌在习惯里的爱,需要被剥离出来才能看清爱的光芒。
镜子上的雾气渐渐散了,宋今烟重新看清了自己的眼睛。那里面的神情,她在母亲和父亲眼中看到过,在教会学校的那对女孩眼里看到过,也在林岁晚眼里看到过。
她想着这些,然后推开门,几乎是以跨越千山万水的姿态,朝阁楼上走去。
阿夕,山夕为岁。
宋今烟已无法确认,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此事的。也许是阿夕鲜有少女的姿态,也许她早就猜到林岁晚其实不识字,也许是锦姨对这位阿夕小姐的态度漏了馅儿,也许是那“脸上生疮”的借口抵得了一时,拖久了难免奇怪,也许是林岁晚不经意间念起《采薇》,却只说是“听阿夕提起过”,也许是她偶尔也会在宅子里听见林岁晚哼唱几句戏文,她的嗓音会跟着那戏文变得或低沉或纤细。
又或许,只是因为林岁晚的卧房通往了二楼,因为锦姨会天天喂猫。
但她走到阁楼前,却还是有些踌躇。
这屋子的窗户一向是开一道小缝,为了照顾“阿夕的病”,晚间的微风轻轻送进来,外头藤蔓在摇曳,里头竹帘也有一些轻微的晃动。
听见脚步声,阿夕喊了一句:“宋老师,你来了。”
还是很低沉的声音,挠得宋今烟心里有些痒。
而宋今烟面色如常,在她惯常坐的木桌前坐下,把面前的宣纸摊开,声音也努力端得很稳:“什么诗经楚辞的,阿夕小姐应当也听腻了吧。今天,我来给阿夕讲一本戏文吧,你的姑母……最喜欢听戏了。”
她有些紧张,纸张被袖子压出了一道卷边,她一边较劲儿似的抚平它,一边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这出戏的作者也曾历经战乱,后来靠卖诗文和带着剧团演戏维生,他写戏,也写他的生活。有一本戏文里,他写了范监生的妻子崔笺云,偶遇了乡绅小姐曹语花,二人在佛前以《美人香》为题吟诗唱和,互相生了爱慕……”
“宋老师!”阿夕喊了一声,呼吸有些急促。
宋今烟轻轻笑了笑。
明明她心中也慌乱得很,不知为何偏要装得像运筹帷幄。
“才女笺云,闻语花香气,诗种情根——这戏文,我只能念给你听,但你猜你姑母会不会唱给你听?”她面上晕开了红色,却不给阿夕什么话头,依着平日里讲学的口吻,说道,“我继续给你讲啊,那个时候,笺云和语花以诗文相会,再后来笺云设局,让丈夫娶了语花。本欲来世结为夫妻,但……来世不如今生啊。”
宋今烟把手抚上了那道竹帘,明明这番话都是在对林岁晚说的,她却还是不改口,“阿夕小姐,这出戏叫《怜香伴》,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不喜欢。”
宋今烟挂着的笑容一顿。
“那范监生,碍眼得很。”
这话倒是说得宋今烟颇为舒心,她笑出声来,慢慢地从底下开始去卷那一道竹帘,然后一边卷一边像吟诗一样吟一段戏文:
“宵同梦,晓同妆,
镜里花容并蒂芳。
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
从今世世相依傍,轮流作凤凰,颠倒偕鸾帐。”(1)
她一边卷一边看,看见竹帘底下,最开始是一张木桌,然后是几张带了墨迹的纸,也许是她写了递过去的,也许是“阿夕”模仿她写的,还有几个纸团,大概是没写好揉了仍在一旁的。
再往上,是一身淡绿色的旗袍,裹着细长的手臂,小臂处有一小团墨色,似乎是不小心蹭上的。
自己躲在房间里没来的时候……原来她,在悄悄练字吗?
宋今烟继续卷那道竹帘,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那个朝夕相处的女子。
她的面容淡雅,粉黛未施,半披散着头发。她因为手足无措而撩了撩耳边的碎发,却将通红的耳廓暴露在宋今烟面前。
她不敢看她。
但宋今烟却再也藏不住笑意,动作上虽然还是在慢慢地将竹帘裹到最上方,牵起一旁垂落的飘带绑好,然而却在做这一系列动作时,一点点笑出了声。
“夫人,你脸上生疮了吗?”她这样问。
林岁晚当然听出来了宋今烟是在调笑,但是她最初只不过是想找个顺理成章的由头,让宋今烟能心安理得地继续住下,又想自己也不如识几个字,免得出去遭人笑话。可那个时候,面对年轻的宋今烟,她脸皮薄,是无法直白说出口的,所以才扯了这么个蹩脚的谎言。往后即使后悔了,想要以真面目示人,却早已找不到时机,只能凭着拙劣的演技一天天演了下去,期许着二人都能投入诗文当中,不去探究其中的谎言和真相。
但林岁晚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宋今烟,只是任由她笑,还是报以沉默。
而挑开阻隔的宋今烟,轻轻地拉过了林岁晚的手,抽出一块锦帕,为她擦掉了小臂那块半干的墨迹。她再一次吟起了那段戏文,却带上了令人面红耳赤的暗示意味:“宵同梦,晓同妆,”她直勾勾地看着林岁晚的双眼,强迫她和自己对视,“夫人……也想这样吗?”
也和我……一样想吗?
等到林岁晚轻轻点头的那一刻,宋今烟没有责怪她不语,而只是低下头,轻轻吻过了林岁晚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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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事和戏文都出自李渔《怜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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