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秐升顺着视线看去,那是一大打装帧精致的书,几乎将外头的光遮了大半。
来的是阿九,他手里抱着满满的书往矮几上一放,刚一放下,就慌忙龇牙咧嘴甩着胳膊。
“娘子,这些……这些……”他大喘着气,“这些是郎君要我拿来的。”
虞秐升蹙眉,顺着视线看去,见那杂乱为首的一本上头写着《吴子》两个字。
阿九平复了呼吸,才叉手一礼道:“郎君说娘子既喜欢,那便把书房里所有兵法的书都拿了过来,娘子想看哪本便看哪本。”
那一大沓书,像是两座小山摞在她屋子里。
“这是,都给我看得?”虞秐升还在瞠目结舌,半晌才说了这句话,“这么……这么多?”
阿九急忙从怀里又掏出一卷,递给琥珀。
琥珀递给虞秐升。
“郎君说,娘子可以先看这个。”
”《孙子兵法》?”虞秐升念道。
“娘子读过?”阿九神情有微弱变化。
读书的时候,多少都会翻过几页,如果这也算看过的话,那她就是看过。
“略微翻看过,”她道,“但并不精读。”
“那若是娘子看过,这几卷也是好的。”阿九又递过来几卷。
虞秐升吞咽了口水。
“这些,我都要全部看完么?”她有感觉到读书时代的那种压迫感。
褚珩要她学好兵法做什么?
难不成,他是察觉到了什么,借着兵书来提醒她,不安分守己,就要对她出兵?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她低头看了眼那留白书卷上的字。
书页上落了她的影子,她将手头的书翻开,这本书不比方才的《尉缭子》,似愈旧了些,书页还泛着卷,上头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
但似乎字迹愈久远了许多,微微有泛黄。
书上的墨色便加重了几分,方才她没细看,这个人的字,都似带着薄雪,每一笔的收尾,都如冰柱轻轻一扣,起了灵动的一声响。
倒不觉寒意,却颇有独到意境。
就如他本人,站在那处如薄剑冷冽,虞秐升却又觉得,他似乎很矛盾。
因剑唯凶器,亦也可成礼器。
唯字本有祭祀通神之用,应字也能成礼器,自多圣然风骨。
她方才能从阿九脸上看到这本书似乎对褚珩挺重要,未曾经过他人允许动他人东西,的确有些不道德。
但褚珩好像并不在意这样的失礼,之前也是,现在也是。
褚珩竟比她想的要好相处许多。
这让她一时有些分不清,甚至觉得自己好像稍稍过界提出一些要求,褚珩都会答应。
“娘子若没什么事,奴先回去了。”阿九叉手。
“等一下。”虞秐升叫住他。
“娘子还有什么吩咐?”
“这些两三卷就够了,只是麻烦你帮我问问殿下,府中可有《急就篇》或《千字文》,若是有,能否替我寻几本来?”
阿九挠了挠头。
这几本是孩童启蒙用的书,他昔年随郎君开蒙时,俞公用的就是这两卷。
娘子要这书做什么?
不过娘子有求于郎君,这一来一往是好事。
阿九神情欢喜起来,抬手一礼,垫着脚就飞速朝廊下奔去。
“她要《急就篇》和《千字文》?”褚珩蹙眉。
“是,方才奴进去时隐约听到娘子似乎是要教琥珀认字读书。”阿九道。
说完这句话,少年的笔停了片刻,薄雪积压的眉宇间微微动了些许。
倒是露出几分疑惑,但这疑惑不是阴暗猜忌,只是对此事保持略微讶异。
很快,他将笔落下,转过身,从书架最底的楠木匣子里翻出两卷泛黄的书。
“给她吧。”
阿九扫了一眼,这些都是郎君幼时用过的,如今都齐整归类在这小匣里。
虽书卷泛黄,但装帧并未脱线,想来时时爱护。
“喏。”阿九眉目一扬。
兴冲冲将那两卷书揽了过去,对着褚珩一揖,便又飞速朝方才的地方奔去。
褚珩接着阿九那微弱带起的一点光,外头银杏落回院子里,再过不久,便是要起霜了。
未有多久,这院子里的银杏应当也是要落光了,就像偏殿那株已死去多年的那株一般。
他垂了垂眼眸,继续将眼睛落在层层宗卷间。
有些事,他还不能停。
*
政事堂。
因临至深秋,夜里起了霜,屋子里婢子内侍们早早升了通暖炉,倒是屋子里热得有些透不过气。
深秋已经开始着厚的衣衫,李绍缩了几步借着后头的一点空隙挤出了屋子,才至廊下,深秋寒意便已袭身,他今日只着了件窄袍薄衫,前襟未曾扣上,这如今是邺京城最流行的胡人穿法,猫在廊下的时候,手往袖子收。
“今日是几时起的,蹼头都戴歪了。”李绍抄手立在政事堂门口,说话的是房道忠,年岁比李绍大了两轮,也是门下省的小吏。
按着常理,每次政事堂议事,皆要门口立二小吏以应所需,房道忠比之李绍要早调至政事堂,因而便由他带着这个新人。
“还好这屋子里诸公未怪,不然你少说也要挨几棍子。”
“哎呀,房公莫怪,这日子越冷,人难免愈发懒散了,”李绍说毕,立刻抬手正了正蹼头,“若非您提醒,某不知要犯多少错。”
他挂了一个讨好的笑意,随后努嘴往里抬了抬头:“房公,今日政事堂怎么赵国公未到?赵国公不是前些日子才回的邺京么?”
“赵国公去平卢了。”房道忠道。
“原是如此,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凤阁的事,你还是少打听。”房道忠又要继续往下说,见李绍跟着忙叉手。
“我知晓,房公这是为我好。”他讨好笑笑,随后又道,“最近天愈发冷了,等今日差事了了,我请房公去吃酒。”
房道忠摇了摇头,屋子里突然传来了斥声,外头的人听得极为分明。
“既那铁火炮的制作唯有兵部知晓,那就查兵部!如今都过去一月又余,怎到了今日还是这些说辞!”
“若是兵部不肯说,那便用刑,大理寺不是最擅此事?如今连淮王妃都敢抓去巡审,怎到了兵部这里就成了鼠胆了?若是一个个审,一个个查,如何还能查不出来?”
“还是说,颜仆射是因着淮王才不敢查?”崔侍郎将视线逼至角落里的颜仆射,他素来觉得这不过是个没什么眼力见的田舍奴罢了,升至此位全凭那乡间祖坟冒了青烟,“难道颜仆射,是要掩饰什么?”
屋子里说话的人故意将此话尾音拉得长。
圣人最不喜结朋营党,这一句话,说得颇重。
房道忠不自知得皱了皱眉。
“房公,这屋子里说话的,是门下省的崔侍郎吧?”李绍凑近身,压低声问,“我听说崔侍郎前不久才升了上来,这一张口说的便是说颜仆射结党营私的话,这话……未免也太重了。”
“这话确实有些过了,”房道忠摇头,低了声,“他们两素来有怨,也是难免。”
“什么怨?”李绍凑近。
“尚书左仆□□公与崔公,昔年是同朝进士,颜公出身贫寒,而崔公是六世高门出身,可却一同都做了起居郎,初初也没什么,可后来,颜公竟比这崔公要受圣人赏识,连升了好几官职,且二人又向来政见不合,如崔公这种高门儿郎出身的,自是瞧不起寒门来的。”房道忠解释得详细,“崔公性子傲,极不喜手脚不勤快的,你可要注意些。”
“原是如此,我听外头的人说,说是……颜仆射如今与淮王走的近,而这崔侍郎是赵国公门下生,自是向着东宫的,如今朝中淮王又被称为小成王,颇有当年……”李绍兴致冲冲还要说,房道忠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再说下去。
里头又传来说话声。
“崔侍郎,昨日大理寺便将铁火炮的卷宗置了上来,那在春明门余下的铁火炮残渣,并非是兵部所藏,且威力也与兵部卷宗所记大大有别,此事,兵部也已告知圣人和诸公,怎么,崔侍中是这里公务过于繁忙,还没有看到么?”说话的人声音不大,不似崔侍郎那般咄咄逼人,倒颇有一种岿然不动之势。
“我自是知晓此事,但兵部绝不能因此逃脱干系,铁火炮本就是兵部绝密,且问六部除却兵部,谁还能知晓铁火袍的制作方式?”那崔侍郎倒也不慌,继续道,“既然是圣人亲自下赦,中书也已拟了,门下也已过了,到了尚书省这里,却是要驳回?难不成是心虚所致,怎么到了今日,你们尚书省也有过问权了?”
“事关储君,无论是什么蛛丝马迹,绝不能放过分毫,如今歹人已炸死了崔大将军,平卢一地已乱做一团,下一次不知又要用何种阴毒手段来害太子,事关江山社稷,圣人安危。颜仆射是要做大陈朝的罪人么?”
“诸公,如今我陈内患至此,今日是太子,那明日又会是谁,诸公可有想过?”
“颜仆射,你也是天子门生,心里应知微言大义,如今竟要为了朋党之争,而弃我邺京万民于水火之中?”崔侍郎声音愈厉,“或者说,难道仆射也是从犯,再者是遵了什么人的话,要替人遮瞒着事实,怕被查到什么吧?”
话说得尖锐,连门下侍中祁敬也轻轻咳嗽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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