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珩言语无波,视线在抬头时落在了高仲脸上。
薄刃淬冷,散去那些积压的冷意,原貌却是清澈底色。
只是那原色不常露,温热也不常有,常人便总以为始终都是冷瑟的模样。
高仲心下悲来。
少年人的眼睛这般真挚,他也禁不住微微瞥开去错过他的视线。
“那奴先告退了。”
高仲拂袖转过身,将手往衣袖里藏了藏。
他的年岁大了,即使如何挺直腰背,身子也难掩佝偻。
褚珩往前走了几步,躬身送高仲离开。
虞秐升站在那处,她视线从消失的高仲身上落至褚珩身上。
她对方才高仲最后的几句话抱以怀疑,这些话,也许是出自那位皇帝的真心;但也许,是那皇帝为了安抚这位儿子,压住朝堂中支持淮王一脉做的怀柔政策。
她对此更倾向于后的意见。
但她看着褚珩,他虽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色,周身的肢体像是忽然松散了些。
褚珩已经转过身,她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睛。
“殿下。”她先喊了一声。
“殿下是这就要去兵部了么?”虞秐升问道。
褚珩点了点头。
“好。”她也收了自己的神色,唇角扬了扬客套的笑意,“殿下早些归来。”
“告退了。”她屈身一揖。
转身就要走,身后人开口止住了她的脚步。
“会晚些回来。”
他好像是在与她汇报,虞秐升觉得奇怪,也并未表露出惊讶情绪。
“知晓了,”她道,“我会让厨下给殿下留些热粥,等殿下回来。”
少年额首,先一步离去。
待褚珩也消失在视线里,虞秐升这才松了口气。
她揉了揉胳膊,又动了动脚,转过头对着琥珀眨眨眼:“琥珀,有胡装吗?”
琥珀睁大了杏眼:“娘子是要做什么?”
……
高仲被小内侍扶上马车,帘子未拉上时,高仲抬头看了眼小内侍的脸,身子没倚进去,而是借着半开的厚帘道:“狡融,有话问?”
内侍低了低头:“爷爷,奴不敢。”
“有什么快些问,都在圣人跟前伺候了这么多年,还是这幅蠢货的表情。”高仲道,“若再这般婆婆妈妈的,到时候别说是我高仲养出来的人。”
“是,是。”狡融叉手,“爷爷,奴愚钝,咱们都知晓,圣人是绝不会立淮王为太子,为何爷爷要与淮王说那些话?”
高仲理了理身上的紫袍,仰头看了眼天色。
万里无云,是难得的晴日。
“咱这一身紫袍,外人看着风光,可自己要比谁都明白,这一身紫与那些朝臣不同,咱们这一身的,是恶紫,借着圣恩,行鹰犬之事;仗着这皮,做走狗之径;待改朝换代,紫袍转囚服,也不过是一夕之事。”
“奴自知晓其中道理,爷爷让奴跟着太子,自也是为了咱们这些人的活路,可爷爷,咱们都是在圣人跟前伺候的,那些朝臣看不明白,可圣人的心思咱们最知晓不过,只要不是从文顺皇后肚子里出来的,圣人从不放在眼里……何况,圣人从未这般记挂过淮王,爷爷为何?”狡融顿了顿,“恕奴冒犯,若无人知晓便罢了,此事若是被支持东宫的那些朝臣知晓,必然是会怀疑爷爷投向了淮王一派,爷爷这不是惹腥上身么。”
高仲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内侍,他想抬手摸一摸这个干儿子的头发,却见他蹼头扎得紧,无一缝落发丝,把手缓缓收了回去。
“淮王昔年与太子一同开蒙,同受教于太子太傅俞悝俞公,当时也不过是个四岁的孩童罢了,才学会了字,兴冲冲拿着临摹的《千字文》冒雪进宫要给圣人看,方时还是齐王的太子也正拿了字让圣人点评。圣人一直忘宣召,淮王在外等了数个时辰,那夜雪下的大,不过四岁的孩童如何能忍得了这般的冷,几个时辰后便晕了过去……”高仲没有说下去,“人总是要借着一点盼头活着,若是什么盼头都不给,未免也太可悲了些。”
“许是我老了,觉得他可怜罢了。”高仲说完,叹了口气,“我说那些话,与党争无关,与立场也无关。”
狡融的神色也略有些疑惑,但还是安然叉手道:“奴知晓了。”
“狡融,咱们虽身子有残缺,但不能残缺自己的心,凡事,要留一底线,将心比心,给他人留点念想,也给自己积点德。”高仲道,“有些事,能帮能助的,也就帮一帮。”
“爷爷,奴受教。”
帘子落下,高仲窝在黑暗里,闭上了眼睛。
多年前的大雪纷飞,似在这一瞬又重新落入了视野。
他从殿内掀起了帘子,见高大的长廊下,小小孩童手里护着那叠纸,身子哆嗦着,连影子都被拉长得颤颤巍巍,像是随时要被一线之隔的雪色覆了上去。
“高,高叔叔,阿耶,传召我了吗?”他缓缓抬起头,能看到孩童额前的鬓发都结了霜,声音也跟着软绵无力。
孩童的眼睛是所有皇子中生的最好看的,清秀的弧度,旋着没在尾部。
他那时神情间还是一派天真,天真上又压着不符年龄的东西,将明明清透的眼眸,生生变得冰寒了几分。
高仲疾步朝前,急忙蹲下身:“殿下不如先回去,待圣人传召殿下了,奴立刻谴人去请殿下来。”
孩童将手里的那薄薄的一页纸又往怀里护了护。
缓缓摇了摇头。
“我等阿耶与七哥说完话,说完了,阿耶就会……就会……传召我了。”
他后面几个声音低落了下去,小小的身子在风雪的呜咽里颤了颤,如微弱的火苗一般,轻轻一折,便迅速朝后倒去。
“十三殿下,十三殿下……”
他冒着雪,将浑身冰冷的孩童护在斗篷里,抱着送去了西南柳妃的偏殿。
高仲在宫中多年,也未曾见过这般偏冷的偏殿,生着半高的杂草,矮墙上有许多痕迹皆已剥落了,借着雪惹,能瞧见里头裸露着的骨骼,看不见一点烟火气。门前雪没了脚,也并无一宫人来洒扫。
他抬手抱着孩子敲了许久的宫门,才听到门轴呜咽一声。
那是柳妃身侧的李嬷嬷,见着高仲,这个妇人叉手一礼,视线落至高仲怀里的孩子,眉宇也并无一点波动。
顺手接了过去,额首淡淡道了一声:“麻烦高公了。”
褪色的旧门重新关上。
高仲怔在远处,看着那门上剥落的旧痕,他有一瞬间的恍惚,这偏殿里的温度,似乎比方才在大雪里还要冷。
他好像,把这个孩子送到了一个更冷的地方。
……
“娘子,咱们这都是第三日了,这宣阳坊少说也逛了七八回了。”琥珀捶着腿,“娘子究竟是要买什么,什么东西是咱们淮王府没有的?”
琥珀见虞秐升又大踏步朝前走,只得松下手,奋力朝前跟着。
“娘子,咱们在外头这么久了,若是被别人看到了您,怕是要说闲话的。”
“放心,我素来少出,平日最多也不过进宫,这里毗邻东市,多是举子京官与往来商队,如何能认出我?”虞秐升倒不在意。
她仰头,见对面平康坊的朱红围栏上,着着翠红袄裙的妓子们,眼波生媚,轻挥云绢。
落在虞秐升和琥珀身上,倒是与瞧见那些男子不同,多了几分奇异的探究。
可应着妆容妩媚,便勾着眼,生出诡异的轻蔑来。
“平康坊过于显目,崇仁,太平,善道……这些个坊的铺子租不起,倒是这宣阳坊,”虞秐升眯了眯眼睛,指向东处,“琥珀,那里是东市对不对。”
“正是。”琥珀点头。
虞秐升对着日头,又转了方向,手指遥遥一指远处。
“那里,是皇城,“虞秐升迷了眯眼睛,”一台九寺五监都在那个方向。”
琥珀踮了踮脚,眯着眼往远处看了一眼,点头道:“是啊,娘子想说什么?”
“综合比下来,宣阳坊,便是最好的位置。”
虞秐升继续朝前头。
“娘子,您之前让奴当了半数嫁妆,如今又四处看铺子,您究竟是什么打算,”琥珀心头一愣,脑中却似被什么敲了一下,“娘子,若您缺钱,淮王府又不少庄子铺子田产,也不劳您亲自出来挣钱……”
琥珀顿了顿。
“难道……您别是想着要和淮王和离吧,如今这是打算置个宅子?”
虞秐升觉得自己衣袖被拉住了。
“娘子,虽说殿下当初抛您一人跑去了安西,可如今这也回来了,甚至身边一个婢女都没有,如今淮王府您要什么,殿下可从不过问的。奴瞧着这邺京城,夫君做到殿下这样的,也实属不易了。”
“不过问我的事,这就算好夫君了?”虞秐升瞥过头,微蹙眉反问。
她倒是不在意,但原身出身颍川虞氏,世代高门,孤身一人从颍川千里迢迢嫁过来,落选了太子妃被指给了当初最不得势的淮王,本以为日子总算体面了些,新婚第一日,夫君便跑去了边疆。
多年来此事在邺京一直是笑话,但原身偏还能将淮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撑起了王妃的门面。这些,就凭褚珩回来没干涉她事,便能都抵消了?
她愈想愈愤,女子的感情,有时不过男人的轻飘飘的回应,便如获至宝。
还真是廉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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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宣阳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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