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秐升看着这些女童的脸,她有一瞬间的茫然。
她生活的地方,见过的孩童,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今日作业不曾完成,或是偷吃了家里的零食,偷玩了父母的手机……可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同样的年岁,同样应当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被塞在这样逼仄的,屈辱的马车里,带向终生无望的命运。
季娘已经被武候抱了下来,领至虞秐升身边。
“她们……”虞秐升指了指车里剩下的女童们。
“回娘子,剩下的,都是因家里获罪被贩卖的,按大陈律,这些小娘子都是要被充作官妓的。”一旁的武候叉手道。
语气里只有略微的几丝不忍,多数还是习以为常。
虞秐升看了眼弓身的武候,她甚至能察觉到,自己想要救季娘的这一行为,在这些武候看来,也不过是王公贵族们偶尔起意的新型玩闹,想到了便施舍些善意,勾勾手指,将他人从地狱里救起;无用时,轻轻一推,便将他们弃如敝屣。
拿着她人命运,做谈笑棋子。
虞秐升张嘴想要解释,但最后却徒升一种无力感。
她身子颓了些,将小季娘护在怀里,头又垂了下去。
她能如何呢?难道拿着人人平等的言论这些封建王朝长大的人面前争辩么?
直至那马车重新阖上,那些小兽般懵懂的眼睛便又被封锁在黑暗里了,车轴声断断续续朝前滚去,虞秐升觉得眼睛有些疼,她仰了仰头,抬头看那宫阙一角。
“姐姐,我阿耶呢?”怀里的小季娘发出糯糯的声响,小心翼翼问着。
“是不是,阿耶让姐姐来接我回去的?”
虞秐升蹲下身,小季娘孩子气的脸,却无寻常孩子的软糯气。
面黄肌瘦,唯独眼睛还算清亮。
“阿耶在家里等你。”褚珩不知何时也蹲下身,他摸了摸小季娘的头发,声音里的冰寒气散了许多,但因这难得温柔神情略有僵硬。
褚珩一手将小季娘抱了起来,另一只手拉过虞秐升。
她本是蹲着的,却不自知地也被他的力气带了起来。
褚珩的手心有些粗粝,即使是握着她也只是虚虚包裹着。
“回家吧。”
他的话很清晰,连带着卧在他颈窝处的小季娘也点了点头,似乎是觉得累了,便也缩了缩身子。
……
望着那两人逐渐远去,这邺京最偏僻的角落又恢复了往日的死寂。
墙角转角处起了一声轻响,着了身胡袍的高挑女子,将手里的横刀一收,往身后隐去,脚步一隐,闪进了一旁的破茅屋里。
“四娘是不打算去救那一车要被充做官妓的小娘子了么?”灰尘重重里,破了一角的木桌上,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女子正安然坐着,喝了口茶,抬眸看向走进来的女子。
一侧狭窄的光落了进来,女子将兜帽摘下,这竟是个比丘尼。
比丘尼弯眉细眼,脸型长圆,如石窟中结跏趺坐的菩萨,一时竟也分不清男女,唇角也如那永恒石像一般含着笑,不似坐于破屋,如于莲坐之上。
身形高挑的女子将横刀扣至破桌,长腿一跨,狭长的眼睛对上比丘尼。
“我自己都惹了一声腥,哪还有什么能力去救那一车的官妓。”她不以为意,“倒是国师,不好好在宫里给圣人祈福,偏抓着我不放做什么?”
“手有心灯万千,觉得与四娘有缘,想传四娘一盏。”
“国师不必与我说这些虚无之话,我向来,就爱不听这些虚无缥缈的道理。”女子反驳道。
比丘尼也不恼,唇角笑意不变,继续道:“崔家四娘昔年榆关大破靺鞨,声名大震。若是身为男子,怕是早已立下赫赫军功,如今那平卢节度使的位置,定也会落到四娘的头上。”
她换了如常的语气,说的是世间俗事。
“如此大好年华,却被锁在洛阳这么多年,日日只能学那些女红等夫婿踏门,实在是可惜。”比丘尼微微笑道。
女子反手一扣,将长刀往外一拔,露出一截明明的反光,恰好落在比丘尼的脸上。
比丘尼神情不躲,微笑仍绽于脸上。
“我如今只能东躲西藏,连名字都不敢报,本应是戴孝之人,却不顾父丧弃家出走,不孝之名已加身,国师觉得,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用?”
“那要看四娘自己想做什么了?”比丘尼将手覆于长刀,手肘一扣,那长刀入鞘,“如今大将军已逝,四娘的几个阿兄都不是出挑的,也就指望着四娘能嫁一门好亲事,若是四娘想回头,想来崔家自然还会接纳四娘,何况,如今四娘议定的那位夫婿,可是很中意崔家的。”
女子冷嘲一声。
“那国师的建议,是要我回去?”
“非也,我只是替四娘指一条路罢了,四娘确实是一把好刀,但四娘是要入与那些庸碌女子们一般的刀鞘,还是拔刀指天,替自己博一命,四娘自己选。”比丘尼轻轻一笑。
女子看着眼前比丘尼的神情,她倒也没露出太多的情绪,而是挑了挑眉。
“国师是在激我?”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比丘尼道,“我确实是在激四娘。”
“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这世间本就对女子苛刻,欲生羽翼,便先折腿;若学疾跑,先锁镣铐。待稍稍有了赢了那些庸碌男子的苗头,立刻让千夫指着说女子心不正,道不得,再用牢笼封起,寻了日子再卖了去。世间有才女子本有万千,却也耐不住这般磋磨了。”比丘尼继续道,“当然,我自然也不会逼迫四娘,四娘可以做自己的选择。”
“这是前往安西的通牒,里面的出城关单皆已安排好,四娘哪日想开了,便随着城东甲七客栈的商队,一同出发便是。”比丘尼站起身,双手合十,起身离开了。
门开,破茅草屋子里,惊起了不少的灰尘。
女子将那通牒捏在手里,她低头扫了眼那柄横刀。
横刀,不过是她一时的妥协所配,骨朵,才是她真正的最称手的武器。
她缓缓闭上眼睛。
好像多年前甲胄上的血腥气还是那般浓烈,一柄骨朵长驱直入,鲜血溅在甲胄上时,她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那些敌军脸上看到她女子的脸庞先是怔住,随后是不怀好意地嘲笑,很快,这嘲笑就被骨朵砸得粉碎。
什么突厥重甲,也耐不住她手里的一柄玄铁骨朵。
她那些无用的阿兄们,却是一群见了血都要呕几日几夜的孬种罢了。
榆关解围,她来不及换身上的甲,满心欢喜去寻阿耶求赏。
远远的,她先看到了阿耶脸上的震惊,再接着,那种神情便成了某种厌恶,距离得近时,像是看着什么污秽之物。
脸上是重重的一巴掌,方才战场上意气风发地骄傲随着这一巴掌一同消失殆尽。
“不知羞耻!”阿耶的话如同重重垂落的长刀,将她所臆想的辟得粉碎。
“女子抛头露面,是我崔家的奇耻大辱。”
“我没错!”她叫嚷着,“我帐中已经攒下了这么多人头,阿耶应当升我军职。”
第二个巴掌又落下。
血迹从嘴角渗落,能尝到喉咙里止不住的血腥味。
她咬着牙,将脸又转过了过来。
“我没错!”
第三个巴掌——
“我没错!”
青州外还泛着血腥气,她甲胄上的血迹已经风干了。
她被罚跪在祠堂几夜,青州的大雪下了三日,几乎积了半尺人高,祠堂冷得滴水成冰,连门外都被雪堵住了口子。
身子在渐渐失去知觉,最后,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她彻底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便已经身至洛阳城里。
亭台楼阁,青柳繁花。
新鲜,繁华,但通通都不是她喜欢的。
她被锁在这精致的院子里了。
锁在这座几乎极少下雪的繁华城里。
摸过粗粝城砖的手被迫在那些丝滑柔弱无骨的绸缎上绣死寂的花,甲胄上的寒意距离她越来越远,偶尔深吸一口气,她才能勉强回忆起那年在榆关时冲天的血腥气。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
不过是在迎亲的前几日,邺京却忽然传来消息,她多年未见的父亲,死了。
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试才改了尺寸的嫁衣,她先是怔了怔,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青绿色大袖,上面绣着花鸟吉庆的绣纹。
抬手抹了脸,眼角有些湿。
她拿起手背擦了擦,随后,她发现自己的唇角却微微翘起来了。
然后逐渐成了某种很夸张的形状,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身上着的这件青绿色的嫁衣忽然便碎了,裂成一道道口子,衣衫上的鸟好像都开始展开翅膀,它们在脱离这件衣服,朝着天空展翅飞去。
记忆回神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将那通牒捏在了手里,那纸末处,攒成了深色。
低头看着那通牒半晌,她很快作了决定。
刀鞘握于手,长腿一跨。
雪停了,她准备去安西。
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
——《世说新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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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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