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自眼角滑落。
月儿转身,“我和你之间,也不必有什么故旧之情了。”
凝香以为她瞧出了自己的心思,有些慌了,“你在说什么?”
“我对你一直都是利用。你心里不是不知道的对吗——你脸上曾经那道疤,深可见骨,是我挑拨十七去划的。因为我害怕,害怕你被选上,到时候,我的人生就真的是黯淡无光了。”月儿直直地看着她,锐利的目光教她无所适从,“你不是真傻,你只是信我,因为你一无所有,把我当救命稻草。”
“记得吗?那一天你脸上都是血,缩在我怀里发抖,那时候你多胆小啊……我嘴上安慰你,心里却很兴奋。因为天气炎热,过不了几天你的脸就会腐烂生蛆,到时候你再也不能和我争,我才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凝香的心被冷水浇透了,连嗓音都是抖的,“为什么?”
“因为我嫉妒你啊,从你出现的那一天开始,所有人都疼你,让着你,我一直以为我们生活的那个地方是地狱,托你的福,我才见识到,原来牛头马面也有慈悲的那一面。明明你的出身那么低微……”
月儿美艳的五官扭曲,“想从黑牢里出来只有当细作一条路,一一你生得太美,美得让我嫉妒,我只能让人毁了这张脸……没想到你运气那么好,阴差阳错抱上了你师傅这条大腿……我不得不继续耐着性子哄你。”
“你也没那么蠢的对吗?你才是心机最深的那一个,平日里不显山漏水,一副单纯的样子,实际上什么好处都落在了你的头上。“月儿将手轻轻抚上她的脸,语气忽地温柔起来,“什么时候才敢告诉我,公子要娶你?”
“你误会……”
“你只会杀人,这样的事谁都可以做,我才是对公子更有用的人,可为什么他从来对我都是视若无睹?这么多年,是不是你在背后挑拨?”
“我没想过嫁……”
月儿怒极反笑,“你有资格拒绝么?”
凝香顿时语噎。身为家奴,生死皆在主人一念之间,她有什么资格说不?
况且这是师傅的愿望,谢相也默许了的。
若是公子松口了,她还能拿什么当挡箭牌?
“你总说你爱我,愿意为我做一切事情——简直荒谬!你爱我?那为何这么多年,你对你的姓氏来历只字不提?”
月儿屈起两根手指,在她心上轻扣,“其实你也不是真正相信我的对吧?你心门紧锁,何曾向什么人敞开过?”
她没有名字……
踏入谢家的那一刻,曾经的人生就被彻底抹杀,前生牵扯尽数斩断,姓甚名谁不再重要。
从那之后,他们只是刀。
凝香有些心灰意冷,“我是十一,我们认识十年了。”
月儿转身从柜子里取了什么东西,一把塞进她手里。
凝香低头一看,是她的刀,她那个没良心的亲爹给她的那一把,她一贯贴身带着。
当日去如意坊前,身上其余的东西都已存在他处,唯带了它去见月儿,醒来后便不见了。
她习惯了在身上佩两把刀,一长一短,原以为短刀丢了,前些日子还重新找了把,终归是不太趁手。
没想到是被月儿给拿走了。
拿它做什么?
“走吧,放过我吧。”
“为什么?”
凝香不明白,她已经失去价值了么?她还可以替她做很多事情的。她是有用的人,不该被过早抛弃。
月儿语气带着怜悯,“一一,你是变态,不代表所有人都是变态。你的一举一动都令我恶心,这么多年我受够了。”
“变态”两个字仿佛一把尖刀,往她心尖最脆弱的地方重重扎去,她难以置信地望向月儿。
原来她在月儿心里,就是个变态?也是,谁叫她满手血腥、冷血麻木,谁叫她喜欢女人呢?
大概,这就是那个女人当年后悔把她生下来的原因——她一早知道她会长成一个怪物。
“好。”
凝香眼里涩涩的,并没有泪水,失魂落魄地出了门。
走廊里,狂风呜呜地哭着,窗户没有插紧,只能忍受着“噼啪”的巴掌,密集的雨点沙沙地落在了地上,为世界蒙上一层哀伤的底色。
痛楚使双目覆上白雾,她看不大清前方的路,握着刀机械地走着,依稀望见前方楼梯口站着个人,双手抱胸,姿态跋扈。
不是萧瑾还能是谁?
他怎么总阴魂不散的。
她最无措、难过的时候,他总能准时准点跑来看戏。
萧瑾朝她张开怀抱,“要哭了么?夫君抱抱?”
萧瑾冲凝香晃了晃手里的包子,火上添油,“吃东西,一块儿洗澡去。”
凝香脑子跟团浆糊似的,将匕首往腰间一插,接过包子,大口咬着。
萧瑾看着大步走得飞快的女子,唇边的笑容难以抑制地扩大。
真是出好戏。
怎么办?她一不开心,他心里就说不出的舒坦,这外头狂风骤雨都像春夜琴音,柔和舒缓。
*
澡堂内,氤氲水汽在空中飘荡,到处弥漫着白雾,相隔稍远,连人脸都看不清。
一扇竹帘从中间将男女浴池分开。
温暖的水流由铜管而出,缓缓划过肌肤,凝香背靠在浴池边上,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肩头,长指捏着只鸦青色酒杯。
一帘之隔,萧瑾的声音懒洋洋的,“永穆长得和你旧情人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合着你把人家当替身!”
凝香心灰至极,胡言乱语:“各有千秋”
萧瑾给她呛住了,半天也没动静。
凝香目光直直向前,苦笑道:“她漂亮吧?”
“凑合。”
他不喜欢眼睛妖媚的女子,平心而论,凝香这种傻傻愣愣的,比较合他胃口。
诚然在他心里,凝香卖弄的一直都是廉价的娇憨,所有无知少女身上都有的天真烂漫,不缺她一个。
他是个没良心的人,那些做派在她现在这个年纪尚显合宜,再过个三年半载,她再这样矫揉造作,他准觉得厌烦。
他确实喜欢凝香,但这种对玩物的喜欢,他能给她,来日也能给别人。
“你更漂亮。”
凝香自觉过滤掉他的甜言蜜语,沾满水珠的长睫颤动一下,“我答应过她,不管她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她的。”
萧瑾轻笑,“这种话也是能随便答应的?”
究竟是爱到什么疯魔的地步,才能如此没有底线,丧失尊严。也是,一个奴隶,有什么自尊可言?
“我爱她……因为我爱她……”
这几个字在她心里重复了几遍,仿佛这样做就能坚定信仰。
男子声音略冷,“我对你和你女人的事情没有兴趣。”
他也不是荤素不忌的,染指了一个喜欢女人的变态,难免觉得恶心。
虽然,这个变态长得很对他胃口,莫名其妙地,他总觉得梦里那个圆滚滚的芝麻饼精就是她——除了那一点梨涡,明明一点儿也不一样。
水汽弄得萧瑾脸上有些热,他话锋一转,“你这刀不错,宫里头的?”
凝香转头,只见竹帘后头银光一闪。
“以前该是镶了珠玉的,这花纹规制,是供皇族使用的,皇族子弟么……大多只是拿它来装饰点缀,但这刀刃也不含糊,是以埋藏千年的寒铁打造的。”
“这样的物件,你从哪儿弄来的?”
凝香听出来了他的讥讽,“抢来的。”
“瞧着挺顺眼,送我?”
“将死之人,要刀做什么?”
萧瑾也不恼,“将来你家公子对我下狠手,我不得拿点东西捍卫清白啊?”
“送我?”
“不给。”
“小气。”
“哐当”一声,短刀被萧瑾扔回浴池边上,潺潺水声间,男子惋惜地叹了口气。
精致的月牙自手腕垂落,凝香捞起一捧水,浅浅地勾唇。
“你是秦沐仪的徒弟?”
秦沐仪本名阿伊慕,乃突厥十二部之漱玉部的圣女。
突厥人信奉大女神珞珈,漱玉部自诩女神的后代,族人多为僧侣祭司,在十二部中自视高人一等。
而这圣女位于这信仰金字塔的顶端,即便到了他祖父乌勒大王的王庭,众人也要敬圣女三分,引为贵宾。
圣女是女神足下虔诚的侍女——只有通过一系列残酷测试、得到女神垂青的处子,才会被突厥人视为半神。
相传这个秦沐仪是前任圣女破戒与一异域刀客的私生女,年仅十二岁便被神明选中,迎入神殿侍奉女神。
这圣女名头上说着好听,乃半神之尊,事实上神殿内众多僧侣间等级森严,彼此争权夺利,勾心斗角,被选中的圣女大多年幼,渐渐地就变成了高级僧侣操纵的玩偶。
这秦沐仪或许是真有几分神性。
传闻其工于相术,观星宿万象,能参天机命理,又极善刀术,武艺高超,,进入神殿后没过多久就架空了一众僧侣,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半神——这也是为何她身为圣女,本该供奉神明,赐福信众,永世不离突厥,却能够常年客居燕地的缘由。
相传这秦沐仪当年往中土游历,走到燕京,与谢钧那老头有一段旧情,还弄出个女儿。
谢钧贪图功名娶了高门贵女,两人虽然没成,但燕京水土养人,秦沐仪却是常年住了下来。
谢钧老婆死的早,谢安没人照顾,听说她还帮谢钧养儿子来着。
这女人还真是奇怪,掐死自己女儿时那么心狠,男人几句温言软语,又那么心软。
他看凝香使刀,招式有几分谢安招数的痕迹。也就那么狠毒的老太婆能教出这么变态的小徒弟。
“只听说秦沐仪有谢安这个徒弟,莫非,你还算得上你家公子的小师妹?”
凝香想起月儿的话,没好气道:“与你无关。”
呵,还真是……
也就是说,她于谢家,并不仅仅是个死士。
秦沐仪当年掐死了自己的女儿,想必心中有愧,所以看在秦沐仪的面子上,谢安才瞧得上她?
不是对永穆情深意长吗?
男人不都是见一个爱一个嘛,他谢安装什么清高!
萧瑾想起挂在她耳朵上的那只银环,突厥男子历来有耳穿银环的习俗,凝香虽为女子,但她喜欢女人……
或许……
“你到底是什么人?梁人,燕人,还是……突厥人?”
凝香说话时会自觉转变口音,当日在王府时,说的是一口上京口音的官话,方才他在她旧情人的房门外听了半天,她二人交谈时,她又会带着少许燕京的口音。
“你是燕京人?”
“呆过几年。”
凝香想起遥远往事,“第一回到燕京时正值上元夜,满街花灯华彩,那时我想,真是个好地方,要是能做燕京人该多好。”
燕京如何比得上上京繁盛?
他刚想出言嘲讽,却闻她幽幽道,“可也只有那么一刻,我是喜欢燕京的。”
萧瑾看向竹帘后头女子模糊的容颜,一瞬间的感慨,她其实很寂寞吧。没有父母,没有兄妹,只有一个待她不算太好的月儿。
他看不起自己的心软,随口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方?”
“我去过许多地方,从不在一处久留,都是路过,说不上讨厌,说不上喜欢。”
凝香注意到自己泄了心防,以突厥语答:“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他日上京兵临城下,我一定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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