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关·上

打凉州城一路再向西,走小半月就能到瀚海关。出了这西凉府,便离中原越来越远,从帝京望都过来的商旅咽下最后一口糖心酥饼,那一点甜味在嘴里咂摸过两下,便也似京城烟柳繁华的盛景一般,散却无痕了。

少年周文勉坐在街边一个破草棚里,斗笠下眉睫低垂,面前一碗粗茶淀了又淀,终于在碗底留得一层细沙,微苦的茶水在喉管里流淌,沁润了这些天来疲累不堪的身心。

街道上车来人往,初冬时节太阳暖融融的,万物都透着明晃晃的光,无尽烟尘在光线中缓缓游弋,然后又被疾驰而过的马车刮得四下飞散。

手里拉着一把胡琴的老人家在说书,说的是江湖道上纷纷杂杂的轶事。说到杀手青雀闯了八阵图,上清宫主符道临大败老道黄鹤云,还有巫山剑派大弟子温越,拒绝了道门第一美人舒华予的示爱,并顺走了繁花派镇派之宝如意结。

这几样里头,寻常人最乐意听的自然是最后一个,俊少侠与美婵娟,好一出爱恨交织的戏码,放在江湖人眼中不失为一段红尘韵事。

周文勉垂着头,掌心微微摊开,手掌中央横着一道若有若无的剑茧。他娇宠长大,习武练剑样样稀松,从小到大听到最多的就是长辈们对巫山大弟子少年天才的褒奖。此人于剑道一途天资绝顶,将来境界圆满,原地飞升也未可知。

不过,巫山剑道向来清净绝俗,如今见过温越一面的人少之又少,在街头巷尾的书肆里找他成年后的画像,能找出七八个彼此迥异的版本,只从舒华予一事来看,多数人更偏信他本人是个出众的美男子。

周文勉叹一口气,脑海中又浮想起他爹的训斥:同样是修剑道的,怎么差别会这样大!

终归不是一路人。

少年放下茶碗,提剑起身,抬步向人流涌动的驿站走去。

凉州城这处驿站占地颇广,取道出关的人大多要来到这里,忙碌奔走的全是各家商队的知客,接引货物和人马。

周文勉在驿站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他想找的人。

老行商张如海做了多年领路人,脸上沟壑丛生,两只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双筋肉虬结的手臂。

周文勉抬头,看见一列车队,为首一辆插着枚流光溢彩的翎羽。

凤凰翎,凤凰游。

他胸口放着一封薄薄的信,被血肉之躯捂得温热。

凤凰游是一支关内外行走的大商队,风风雨雨十余载,常在敦煌道来往的人多半听过它的声名。

张如海指了指一驾驼车:“周少爷,你坐那里头。”

行商们三三两两地散开收拾行李,周文勉四下看了看:“我也要骑马。”

“大漠风沙大,马儿走路不稳当,你受得了?”

“听说沙匪劫道,劫的就是驼车,坐里头,不踏实。”

老头子眼角一动:“也罢,你自己挑匹马。”

周文勉轻装简行,一切任凭商队安排,他挑了匹性情温驯的小马,靠在马身上半眯着眼打瞌睡,没多时来了个浓眉大眼的男子,手里拎一只包裹。

“我叫姚六儿。”那人说话很和气,一笑一口白牙,“出关后把这斗篷穿上,路上我照应你。”

周文勉接了包裹,点头道:“谢姚六哥。”

姚六儿瞧他两眼,见这少年身量不足,神色中还带着些许稚气,便有意与他套近乎:“海叔说你家人嫌你淘气,送你出来走走,怎么我瞧你怪安静的,不像个淘气样子。”

周文勉低下头:“我不爱念书,爹叫我出来吃点苦头。”

姚六儿若有所思:“唔……你是哪家的小公子?”

周文勉赧然道:“普通人家,跟海叔有点旧相识。”

姚六儿听在耳中,知他不愿多提,便笑着拍拍他的肩:“出去走走也好,大漠风光与中原相比,别有一番滋味。”

他话音方落,一阵踢踏马蹄在身后响起,然后停下了,马背上坐着个布衫年轻人,向二人微一拱手:“劳驾,两位也是要出关吗?”

这人相貌稀松平常,唯独瞳孔颜色极淡,只一层浅浅的灰,一眼望去通透明净,仿佛整张脸的光华神韵全在那双眼睛里了。

姚六儿冲他笑道:“正是。兄台面生,在哪家商队落脚?”

那人薄唇微扬:“鄙人姓赵名沉,原本跟着奉先商队走动,不料这次再来不见了他家的知客,故而想同两位打听打听。”

姚六儿摇头:“奉先商队么,月前在渡亡海一带失踪了,活着回来一个,疯了,整天念叨说遇上了大漠里的邪物。”

“邪物?”赵沉皱了皱眉,“从未耳闻。”

姚六儿打量他一番:“赵兄不常在敦煌道上走动吧?”

赵沉颔首:“鄙人家里原本是关中做生意的,但一直不见起色,近来才想着去关外碰碰运气。”

姚六儿了然:“难怪你不知,我见你面善,多提醒你一句,那个邪物,是从乱石城来的。”

赵沉脸色微微一变:“原来如此,多谢兄台提点。”

姚六儿摆手:“哪里。赵兄是独自一人?”

“不是。”

赵沉引马侧身,二人扬首看去,一列人马正向这边走来,看着有十多数。

姚六儿:“不巧,我们这边人满了,若带赵兄一个还好,这么多只怕不行。”

赵沉微笑道:“兄台好意在下心领,我找别的商队便是。”

他说着,从行囊中取出两只荷包来:“家中做草药生意,萍水相逢,权当一点心意。”

周文勉从他手中接过荷包,目光忽然落在他手上,脱口道:“你也习剑?”

赵沉一怔,转而道:“家道未败落时曾跟随行家修习剑术,现在不过防身罢了。”

众人拱手告辞,姚六儿将荷包翻来覆去验看过,两人才各自收好。

“关外多虫蛇,这些药材有疗毒驱秽的用处。”姚六儿望着那一列背影,这群人衣着简素,在诸多商贾中算得上寒酸。

果然没过多久,就见赵姓公子和一个小商队的知客搭上了话。

周文勉看着,开口问道:“六哥,乱石城是什么地方,渡亡海……又是什么地方?”

“这个么,”姚六儿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展开来,指点给他看,“咱们出关后,要经过一段荒漠,几千里没有人烟,其中有一方区域,是谁也不能靠近的,一旦靠近便会离奇失踪,这失踪,多半就是死了,所以被人称为‘渡亡海’。至于乱石古城——”

他话未说完,就见张如海走过来:“点一下人,准备动身。”

姚六儿应承着要跟过去,回头四下一看,低声道:“那是恶鬼的老巢,千万别随便跟人提。”

周文勉怔怔的,姚六儿见他一副吓着的样子,笑嘻嘻地摸摸他的头,转身随张如海去了。

车轱辘吱嘎作响,拉着货物的驼车缓慢行出驿站大门,周文勉怀揣着新盖了官印的文牒,骑在马背上,一行人离开西凉府,向着更远的西方行去。

姚六儿古道热肠,果然一路上颇多照拂,安稳走过月余,终于远远出现瀚海关的身影。

关城远看似蛰伏的巨兽,庄严肃穆,城垛上飘着猎猎旌旗,不远处驻扎着镇守此地的军队,到了边境城池,连风物都变得愈加苍凉。

天色阴阴的,远望是广袤的荒漠,还有荒漠背后连绵的积雪的山峦。

“天晚了,要刮白毛风。”姚六儿搓着手道,“出关后记得把斗篷穿上,不然够呛。”

周文勉问:“咱们什么时候出关,明天?”

“没那么快。”姚六儿一扬下巴,“看见这些兵了没?马上年关,正赶上守军抽查出入境的队伍,海叔今天刚去边防所,等通关的文书办下来,还得耽搁几天。”

他们就近宿下,周文勉躺在驿馆通铺上,四周鼾声一片,此起彼伏,他在这嘈杂陌生的夜晚朦胧睡去,隐约听见了驼铃声。

……

似张如海这样的老行商,与瀚海关的边防所是混得极相熟的,一般来说通关文书都不难取得,只有少数几次进展缓慢,其中就包括眼下的情形。

边防所外院挤满翘首等待的商贾,在走廊上成排站着的,除了驻军士卒外,还有几个穿烟青软甲的人,其中一人面容俊朗,身姿挺拔,在肩甲一侧雕镂着一朵暗纹海棠。

那是监察司白马营统领兼一部校尉左谦。

监察司自建立起就是个上达天听下察民情的地方,经圣上特准自立军署白马营,这群人游走于庙堂江湖之间,哪一边都不愿去得罪。

这一任御前监察使承袭父职,年方二十,正是已故大长公主之孙、当今圣上的外侄,沈庭燎。

老行商看着一片似雨过时的烟青,忽而有些晃神。

坊间对沈庭燎的评价,大多归结为四个字——薄情寡性。

这位年轻的朝臣有着堪称显赫的身世背景,他自幼失怙,少年时被天子接入宫廷照料,脚下踩着红尘锦绣、人间富贵,像一块被繁华盛世温养出来的美玉。十四岁那年他头一次身着朝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夜宴上灯火熏然,不知哪位文臣喝醉了,大着胆子给了新任监察使一句评价:绮年玉貌,如圭如璧。

大概那些年月里,人们心中依然充满了无数浪漫的想往与生活的热忱,关于沈氏郎君那点虚无缥缈的传言,一度使他成为京城未嫁娘的春闺梦里人,以至世人后来在他种种形迹中窥见一隅天性凉薄,也宽容地没有作出恶劣的评价。

沈庭燎对此未置一词。

他本名沈照,只是世人多爱以字称之。那华宴正酣时,天子将目光落到一旁持剑侍立的少年身上,和颜悦色地开口:“自古帝王承天景命,肩负江山万民,一日不得怠惰,肉身凡躯如生退意,当抬头看一看夜未央时,庭燎之光。”

四下一片寂然,年少的监察使看向帝王,捕捉到他嘴角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阿照,你以不及弱冠之龄出入庙堂,朕念你父母早逝,姑且代为赐你一字——庭燎。”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池南春水

经年烈酒

陷落春日

别那么野

如何阻止男主发疯[歌剧魅影]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今天师兄战胜我的心魔了吗
连载中东皇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