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枫从来没有觉得哪一场学术会议有这次这么催眠。
主讲教授的话落入耳中，逐渐变成拉长的字节、有节奏的催眠曲。语句的真实含义已经辨别不清了，只有语调窜进脑中。
他像个固定程序的机器，跟随着身边的肖昀昼举起手机，摁下拍照键。至于手机里拍下的照片是否清晰，有没有完全将所有文字拍进去，他都没精力辨别。
肩膀一沉，一个重量压-在他的身上。他侧头一看，时逸已经倒在他的肩上，沉沉地睡过去。
让一个完全外行的人来听专业讲座，也当真是为难时逸了。
顾枫往旁边挪了一点，伸手扶了一下快要掉下去的头，又找了他觉得时逸会舒服的位置枕好。他侧头就能看到时逸安静的睡颜，匀称的呼吸格外恬静，时而颤动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睡会儿也好，反正他们是来解决副本问题的，又不是来通关写C刊的。
“这场讲座一定是我来这里以来听到过最无聊的，”肖昀昼压低的声音打断了顾枫的注视，“我也好困，要不我们分工合作，一个人拍一会儿？”
这个面目和善的师兄并没有得到两人的信任，顾枫自然也没有答应下来。
“不必了，我还是想再听听。”
“这个方案也不错，不然，你把拍照的PPT发给我一份？”
顾枫看了他一眼，跟着周围黄-色邀请函的人拿起手机拍照。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自顾自地拍照。只是，他的动作幅度显然小了很多，能用单手绝不用双手，还时不时转头检查枕在他肩膀上的时逸有没有醒。
“真羡慕，你这还自带情侣。我在这个副本待了这么久，除了小花，还是只身一人。”
“我和他……不是情侣。”许久没有搭理他的顾枫，罕见地回了一句。
肖昀昼只是笑笑，一副“一切皆在不言中”的样子。他站起身，低声说了一句“我去上个厕所，顺带洗把脸清醒一下”，就转身离开了会场。
{学术会议规则八，如果您与朋友共同前往，请不要与同伴分离。您的同伴是人类，人类只有两条胳膊、两条大-腿，不会口吐黑液、四肢溃烂。如果您发现此状况，请拒绝您的朋友与您搭话，那不是您的同伴。}
调解员系统上，这条被调出来的规则被顾枫反复读了两遍。他看着肖昀昼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这个屡屡试图违反规则的人类玩家，会不会回来，回来之后还是不是原先的那个人，或者，还是不是一个人。
顾枫的神经绷紧，原本昏昏欲睡的状态也荡然无存。身边的空位重新坐上了人，他转头看了一眼肖昀昼，又快速将目光收回去。耳边时不时传来对方试图调合气氛的聊天，一概被顾枫以“已读不回”的方式处理。
“你还真是高冷啊。你平时和时逸的相处也这样吗？怪不得你刚刚说你们会吵架呢。我说你啊，还是得……”
一记眼刀飞过去，肖昀昼悻悻闭嘴，嘴里嘟囔了一句“师弟这也太凶”了，便不再说话。
耳根总算清净了下来，顾枫单手拍了张ppt，往前滑-动了几张自己拍下的照片。晃影的照片有不少，但大多还算清晰。会议论文不需要面面俱到，他现在掌握的资料，足以他完成一篇还算说得过去的会议论文。
一个清晰的水滴落的声音吸引了顾枫的注意力。他抬头张望水滴的来源，便看到整个天花板聚集了些黑色的粘稠液-体。蓄满粘液的天花板开始往下滴水，就像渗水般毫无章法地往下掉。
刚刚他们检查“黑色”字眼的时候看过这个规则。
{学术会议规则七，会场过程中-出现黑色粘液是正常现象，您可以无视，但请确保任何黑色粘液不会沾到您的皮肤上。如果出现上述情况，请离开会场，前往清洁室。}
不能滴在皮肤上。
按照调解员的工作经验，这些粘液应该是能够腐蚀皮肤，污染意志的媒介，是副本恶灵阵营的主要武器。
一滴粘液落在了顾枫的皮鞋上，腐蚀真皮的表面，腾起屡屡青烟。这东西若是沾到皮肤上，估计得和硫酸一样给皮肤烧出一块伤疤。
又有一滴粘液往下攻击，往时逸放在椅子边的手背上滴去。顾枫眼疾手快地将他的手薅过来，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处。粘液粘在椅子上，快速灼烧出一个大洞。
他抬头看去，发现粘液集中在他们两个人的头顶，目标明确地往下滴，跟精准打靶一样。
头皮一阵发麻，他想不明白他们是哪里违反了规则，才触发了粘液的精准攻击。周围的人睡觉的睡觉，玩手机的玩手机，注意力没有落在他们异常的举动上。
就和游戏NPC一样熟视无睹。
“时逸，醒醒。”顾枫摇晃着时逸的肩膀。刚刚如此大的动作都没能把时逸吵醒，顾枫的心里腾起一丝不安。
果然，无论顾枫怎样摇晃他的手臂，都没有将对方从沉睡中唤醒。
“时逸，时逸！”他的语气无比急切，摇晃的动作也变大了很多。
“你快给他晃出脑震荡了。”耳边传来戏谑的调笑。
顾枫将昏睡中的时逸抱在怀里，回头瞪向肖昀昼：“是你搞得鬼？”
“我可没有那闲心。导师不是说了不要睡觉。你们自己不信，怪谁？”
义正言辞的模样实在令人窝火，顾枫忍住上前往他脸上招呼一拳的冲动，将怀里的时逸搂得更紧一些。
“时逸，快醒醒……”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顾枫时刻注意着头顶滴落的黑色粘液，躲避它们忽然滴落的危机。他的异常举动没有得到其他观众的关注，略微有些异味的粘液也没有吸引到他们的目光，正如规则所说，“会场出现黑色粘液是正常情况，您可以无视”。
他们当真直接无视。
只有一旁的肖昀昼偶尔看向两人，发出一声嘲弄的哼笑。
顾枫已经完全没有关注主讲人在说什么了，他必须高度集中注意力，避免收到天花板上聚集的粘液攻击。
不应该。
在规则怪谈副本里，所有的规则都是绝对的。就算会场规则和导师规则有矛盾，也不能得出任何一方的规则是错误的结论。
所有规则都是绝对正确的。
这是规则怪谈世界的大前提，也是最核心的原则。
会场规则表明现场是可以睡觉的，而且睡觉的人绝非时逸一人，那些粘液不应该只盯着他们攻击。况且，攻击顾枫本人的粘液也不少。
他们两个人一定在哪里违背了规则，触发了恶灵反应。
他一边躲着骇人的粘液，一边调出系统查看现有的规则。从头到尾读了两遍，他确信他们之前的行为没有任何问题。
“这粘液到底是什么东西？”
顾枫循声回头，就看见肖昀昼说着话，躬身用手指沾了一点地上的黑色粘液。
“你在干什么！”顾枫抓住他的手腕，但没来得及阻止他将粘液沾上了手指的皮肤。
无事发生。
顾枫预想中皮肤溃烂的场景没有发生，甚至，肖昀昼悠然自得地将黑色粘液放在手心，将它视为好玩有趣的黏土。
地板和椅子上被腐蚀出大大小小的坑，黑色的粘液也很快蒸发，徒留黑乎乎的凹陷。看起来攻击力很强的东西，竟然在肖昀昼的手心里毫无反应。
但确保任何黑色粘液不会沾到您的皮肤上……
是黑色粘液的问题，还是，皮肤的问题？或许，肖昀昼的身上根本就不是人类的皮肤。或者，现在他面前的肖昀昼，根本就不是人。
猜测虽然离奇，但是不无道理。
粘液被肖昀昼扔到地上，立刻腾起白烟，在地面烧出一个黑洞。他漫不经心地开口：“你的伙伴也睡得太沉了，不会睡死过去了吧？”
顾枫将时逸往怀里摁，躲过了滴落下来的又一滴黑泥。他不想理会这人没有意义的挑衅，也懒得张嘴回怼。
免疫具有强腐蚀性的黑色粘液，一次又一次违反规则，在怪谈副本里面待了好几年，连会场规则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疑点，足够顾枫给他贴上“反派”的标签。无论作为一个人类玩家站在恶灵阵营的理由如何，总是试图拉其他玩家下水，他的手段足够为人不齿。
“您好，会场正在拍摄新闻稿照片。为保证照片质量，这边打扰您休息。”衣着黑色工作服的男子走过来，摇醒了坐在时逸旁边睡觉的来宾。
{学术会议规则六，会议期间可以睡觉、玩手机，不会有人来打扰您。如果有工作人员前来提醒，请无视，那不是我们的工作人员。}
那人朝时逸走了过来，目光丝毫没有落在抱住时逸的顾枫身上。
他机械地重复着刚刚的话，像设定了固定程序的机器：“您好，会场正在拍摄新闻稿照片……”
顾枫伸手捂住了时逸的耳朵。
那不是会场的工作人员。
那人重复了两遍，时逸都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安静地躺在顾枫的怀里。“咔嚓”一声，他的头往旁侧一歪，生生掰成直角。嘴角扯起一个骇人的笑，咧到一个正常人无法到达的宽度，露-出森森白齿。
“您，好，会，场，正，在，拍，摄……”音节一字一停，甚至听得见电流的声音。
倏然，他举起自己的双手，朝顾枫袭击过来。
那并非是人的双手，而是不停往外渗出黑色粘液、生有尖利爪牙的利器。手臂出现溃烂的痕迹，那人的嘴里也在往外溢出黑泥。
{学术会议规则八……人类只有两条胳膊、两条大-腿，不会口吐黑液、四肢溃烂……}
近在咫尺的玩意儿，绝非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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