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舟看着精力不济的于宣歪在他的肩头，说话间便睡了过去，不觉心如刀割。他听着于宣的呼吸哪怕依旧短促无力，却也逐渐平缓下来，又饮了一盏药，身下又淋漓了一回都没吵醒，显然是睡得沉了。他担心于宣中途醒来找不到人，便一手将于宣揽在怀里，另一手处理着公务，如此一心二用，虽然没出什么岔子，可直到他傍晚赴宴离开，都没守到于宣再一次醒来。
顾舟惦记着于宣的病情，晚间的宴会便有些神思不属，好在是家宴，顾泰一向包容，又有顾白在一旁插科打诨，推杯换盏间，气氛才不至于冷了下来。顾泰为官多年，却从未来过江淮两地，对淮扬菜的鲜美赞不绝口，顾白却是对川渝风味流连不已，对着淮扬菜便调侃了几句。少年没有恶意，同样的话被他说出，便是一派诙谐。
只是酒宴已尽，宾主皆欢，歌姬退下，顾泰的夫人也知趣避让，整个厅堂中只有顾氏叔侄三人，气氛才逐渐沉重了起来。
“我此次入淮，是因为陛下近日身体微恙，令太子监国，但太子的表现，恐难成大事。”顾泰并不拐弯抹角，开头便道出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顾舟悚然，哪怕是至亲叔侄，说起话来也多半是心领神会，少有今日这般直接。无需过多思量，一个念头便浮上了顾舟的脑海。太子的表现恐怕不只是“难成大事”这么简单，极有可能，是于棣起了废立的心思。
顾舟猜得不错，于棣对于太子并不满意，更多是捏着鼻子接受一个毫无自己血脉的继承人罢了。只是心不甘归心不甘，他自诩做到了一个皇帝对于储君的培养，甫一进宫便安排了大儒讲经，东宫的班底也在逐步建立，本次生病更是令太子监国，显然是历练太子的意思，哪怕对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
只可惜，于棣的想法再好，个人的能力也没有办法通过意志提升，太子搞不灵就是搞不灵。他既不嚣张跋扈，也不独断专行。恰恰相反，他十分地虚怀若谷，有谏必纳。这听起来是好事，可却不过是美化后的说法，真实的表现，就是毫无决断。
须知，于棣是有意放权给太子的，病中还听着太子无论大小都要一遍遍“请父皇决断”，只觉得头疼。于棣担心是自己话说得不清楚，他为人并不严苛，如今更是和太子掰开了揉碎了说，朕是真的想历练你，你好好表现，也让朕看看这么多年对你的教导，如今成效如何。
于是太子换了个方式，他倒是不张口闭口“孤知道了，谨待父皇旨意”，却是丞相提出一个想法，他便说丞相说的是；尚书反驳了几句，他便转过话风，尚书所虑甚是。如此循环几日，众臣心中便都有了成算，这位太子，恐怕是耳根子太软。
于棣虽在养病，可朝堂上的桩桩件件，却也都传到了他的耳中。他一个没忍住，便摔了太子奉上的药碗：“朕是让你监国，不是让你当复读机！”
太子闻言，惶恐跪在了地上。他并不为自己辩解，翻来覆去都是一句：“儿臣不孝，儿臣愚钝。”于棣只觉得太子从未有今日这般愚钝，强忍着怒火问向太子：“你是怎么想的？今日就你我父子两人，无论你有何想法都可畅言。”
太子张了张嘴：“儿臣……儿臣真的觉得，众位大臣说的都有理。儿臣年少，想事本不全面，万一决策有缺，误了朝堂大事，儿臣如何是好？”
于棣本来想说，大事怎么可能拿给你决断，话还没说出口，便意识到了如今太子的症结。太子，作为一国储君，未来的天下之主，居然不敢决断。
天子不敢决断，何人敢替？
于棣只觉得心灰意冷，或许之前太子一直在书斋苦读，谈起政事也是给他一个观点让他阐述，所以竟然没有发现这样大的纰漏。于棣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太子登基后活成了橡皮图章的样子。太子仁善，这是他的优点，也只有仁善才能让于棣相信，他继位后保得住于宣。
可如今于棣却不确定了，耳根子这样软的人，如果枕边人多嚼几句，会不会也转头将刀对向于宣？甚至，这样的主君在上，大臣又岂能被他老老实实压制，若是一招不慎，当个傀儡皇帝都能算得上是善始善终。
于棣想到此处，难得也迷茫了起来。这样的理由，废太子似乎并不足够，而且太子毕竟年少，或许，他还能再给一次机会？想到这里，于棣令高和扶起了太子：“没关系，今日起，朕便带着你，学习如何决断。”
“就这样？”顾舟有些迟疑，皇宫大内的话自然并不会传出，顾家知道的，也不过是太子监国了不足半旬，便被召回了宫内。于棣病愈后，对太子并无不满，反而多有垂问。
“可是太子的回答实在糟糕啊，”顾泰长叹一口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不过是看人数多寡来判断罢了，这算什么决断？”哪怕顾氏在朝堂也是一方势力，他们也不愿向这样的君主尽忠。恰恰相反，凭他们对于棣的了解，若是太子此时犯了错，恐怕位子在不在，都要两说了。
如今士族与天子共治天下，世家大族面对不喜的主君，自然有旁的心思。更何况，于棣虽已过壮年，却并未垂老，他们如今无论对谁，也不过是提前下注而已，几年的主君，显而易见还是于棣。
顾舟总算是明白了家族的意思，眼看太子不稳，对于宣加注也是常事，对于如今苦无助力的他而言，也是天降甘霖。想到于宣如今的身体，他不免有些担忧，担忧他的痛楚，也担忧家族明知如此却仍然投靠，背后的心思不问可知。
顾舟将内心的焦虑强压下去，无论如何，他都要先强大起来，再问其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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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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