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县城内,城南那片竹林前,是燕回的家。
燕二里这个被父母抛弃的可怜虫,捡到了同样被抛弃的燕回,他用布满冻疮与老茧的双手,一寸寸建起来那个低矮朴素的小院,燕二里很矮,畸形的脚使得他永远是佝偻的,可在燕回的记忆里,这个并不算宽厚的肩背却遮挡了可能会吹向他的一切风雨。
他跑过废墟,明明是夏天,可他浑身发冷,燕二里躺在他面前,他怎么也堵不住那流出的血,热的,滚烫的,化作沸腾的铁水,将他空洞的躯壳浇铸凝固。
燕二里伸出枯骨般的手,他指了指胸口巨大的窟窿,张开嘴,嘶哑而苦痛:
“儿,救、救我……”
“爹!”
燕回猛地睁开眼睛,他重重喘了一声气,浑身被冷汗浸透,头发胡乱地黏在脸上,胸口急剧地起伏,太阳穴附近突突跳动。
身旁伸来一只手,贴在他的额头上,“燕回。”
他应激地回过头,昏暗中对上一双幽深的瞳孔。
微凉的温度从这只手上传来,如一捧甘泉,浇灭了这令他痛苦而绝望的灼热。
程允棠放下手,轻声道:“你烧了一夜。”
颌下是陌生的触感,他抬手,摸到缠绕脖颈的绷带,被麻绳勒出的伤口微微刺痛,提醒着他方才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燕回红着眼,睁大的双目中露出如往昔一般期冀的亮光,“程娘子,我爹呢?他、他还好吗?”
程允棠直视他,没有刻意隐瞒,“对不起。”
燕回神情僵住。
她从一侧的架子上捧过来一物,盒子的四角已经摔裂了,但燕二里将它保护得很好,里面的东西一点也未磕碰到。
“你爹走前抱着这个,想来是很重要的东西,我让人取来了。”
燕回颤抖着双手打开,看到里面是一只紫毫笔,笔杆细长挺直,漆色透亮光滑,盒子内刻着“幽兰斋”的鎏金印鉴,昭示着此物的价格不菲。
他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甚至连拿起笔细看都忘了,那是城内最大的书肆,从主家走过去要绕远路许久,里面的文房四宝书籍画册是出名的昂贵,只有富贵人家才会前往,他去过一次,可因为太贵,最后转而去买了便宜的鸡毛笔。
燕二里买这个笔,要花多久的工钱?他那只瘸腿,走那么远的路,又要花多少时辰。如果不是因为绕远路去那个书肆,他应该早就回到家中,在犬戎人攻进来时躲进地窖。
明明第二日他就要进县学了,明明一切就要变好了。
燕回咬紧嘴唇,肩膀耸动,老天爷给他开了个好大的玩笑。
程允棠低声道:“燕回,想哭就哭出来吧。”
女郎声音低缓,他终于忍不住,喉咙里发出呜咽的低鸣,泪水猛然坠落,燕回坐在榻上,抱着装着笔的锦盒,他张开嘴,嘶喊着大哭起来。
哭累了又晕过去,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拳头紧握,大概不是什么好梦。梦里有人轻柔地拂去他脸上的泪水,是痛苦中仅剩的甘甜。
这是一处隐蔽的藏身之地,地窖的光线暗淡,月光穿透头顶的狭窄缝隙,尘埃浮动,程允棠大半张脸隐在阴影下,神情冷刻凝肃,她叹了一声,盯着床榻上连睡着后都在哭的少年。
许久,她站起身,推开门,外面站着守夜的侍从,抱剑拱手道:“殿下。”
“朔北如何了?”
“吴萃已死,府内群龙无首,海港有倭寇趁机作乱,左誊将军抽不开身,朝廷大概这几日会派其他人带兵前来援助。”
“东边的连溪县三面环山,城池稳固,易守难攻,犬戎人应当暂时无法攻破。”程允棠顿了顿,问道:“朔阳的县令呢?”
侍从沉沉道:“犬戎刚破城,他便逃了。”
程允棠皱了皱眉,“衙门内还有没有其他人活着?”
“有,是一名徐姓的典史,名叫徐嘉淼,当初查封张卯绣坊的便是他,上一任知县官商勾结,徐嘉淼险些因此事被打死。”
侍从想了想,续道:“此人也算有些本事,带着十几人神出鬼没,设下埋伏,杀了不少犬戎人。”
程允棠思忖一番,道:“你让他拿着衙门的牌子,将百姓聚集起来,朔阳城防有疏,犬戎突袭已沦陷大半,那些地窖与墙内夹层抵御不了多久的,让大家速速前往连溪避难。”
“是!”
侍从离开,不久,阿檀踏过远处高耸的围墙,拎着一人一跃而下,沉声道:“殿下,我将周娘子带回来了。”
蓬头垢面的婉音眼眸颤了颤,身上带着血,她堪堪站稳,强撑着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微笑,“殿、殿下……”
程允棠快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仔细看了一遍,确认她没受什么伤才放下心。
婉音抿紧唇,看到她眼中的担忧后眼泪簌簌而落,“殿下,她们、她们都死了,阿桃被砍了好几刀,手断成两截……芙蕖来不及跑被抓了,绣坊没了,没了……”
程允棠眼睛微微睁大,眸光暗了暗。
她一边哭一边道:“我听人说县令逃走后朔阳城内的其他官员也被杀光,百姓该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别哭。”程允棠温声道:“下面是王家的地窖,外面有人把守,明日我们就动身前去连溪,待北边的战事平息后,我再让人送你去开封。”
她拍了拍婉音的肩膀,让阿檀带她先下地窖,程允棠站在屋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转身回到从前居住的卧房内,从墙边的柜子中翻出一个盒子。
蟠龙玉珏在银白的月色下透着明亮的光泽,程允棠拿起它,紧紧握在手中。
她的不安是真的,边境果然出了事,朝廷将派人前来支援,左誊要在海港抗倭,无法分出过多军力,为防止其他邻国趁乱袭击,与犬戎多方形成合围之势,西南与东边不会轻举妄动,朝中无大将,看来北上的一定是尚在都城的李孚俞了。
李孚俞的生母虽然只是奴婢,但他自小养在贤妃膝下,极受重视,李孚俞性格沉稳敏锐,未及冠时便在外领兵,成年后就藩大同,是李戬如今最出色的儿子。
程允棠深知这位七哥不是那缺心眼的李十六,他能与李孚俞分庭抗礼,完全是因为自己有一个贵妃母亲与西平府首座的外祖父。
倘若李孚俞来到朔北,只怕她的身份是要藏不住了,李孚俞若是知道她借刀杀人,为了免去后顾之忧,大概会直接悄无声息地让这位曾了无音讯的明婵公主真的香消玉殒。
程允棠握紧玉珏,凸起的刻纹陷进掌心,疼痛使她回过神,她立即合上锦盒,转身推开门,对门外的阿檀道:“王昌旻呢,让他过来一趟。”
*
临近朔北的山道上,穿着轻甲的护卫手起刀落削去了刺客的脑袋,他们下手快且稳,这些人出现不到片刻,甚至连目标的衣角都没碰到,便死得七七八八。
下属拖着一个鼻青脸肿,被打断手脚的刺客走上前。
“殿下,可要动刑?”
漠然注视着一切的李孚俞淡淡道:“除了李十六,没人会弄这么疏漏百出的刺杀。”
“从都城到北境的路上才短短六日便来了四批人。”下属捏紧拳头,愤愤不平道:“十六殿下这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李孚俞不以为意,他垂首扫了眼趴在地上抖得如筛糠般的刺客,“留着他的命。”
他随后转过身,李孚俞常在行伍,此番北上行军途中一直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夜里整顿休憩时,李孚俞坐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中与麾下将领商讨作战对策。
李拓溦与一干同党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世人认为他们势同水火,然而事实上,李孚俞从来没将这个蠢笨如猪的十六弟放在眼里。
李拓溦心比天高,这辈子唯一的成就大概就是比旁人投了个好胎,可惜大概谢贵妃生他时是头着地,摔坏了脑袋,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天真愚蠢。
这次的刺客甚至没有动刑,对方就全招了,李拓溦不仅没有杀了他,还将把柄亲自交到了他手中。
一日后,援军正式抵达朔北府,北边的村庄被屠了几个,朔阳县被占领,县令带着人想弃城而逃,然而刚出门就被犬戎人砍了头,剩下的百姓集中逃到了另一个城池坚固的连溪县,伤亡不算惨重。
李孚俞带兵多年,战绩斐然,再加上百姓提前撤退,援军不必便畏手畏脚,十天之内将犬戎人逼退至边防线外,夺回被攻下的几座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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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飞鸿踏雪(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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