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凄清，残月高悬，万籁俱寂。
女子面色凝重地挥着缰绳，在空无一物的羊肠小道上飞驰而过。
红泥和绿蚁是她训大的，一日数百里疾行不在话下，片刻过后，她已停在一扇还算精致的院门之外。
莫云下马，呼出一口寒气，眉梢染上了一层白霜。
她敲响院门，出来开门的是王氏，他显然是已经睡下了，身上松垮披着一件外衫，门扉打开时脸上有些不悦。
“这么晚了谁还……”
当他看清来人的面容时，吓得立时改了口：“莫将军…… 这么晚您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急事？”
莫云：“要回一样东西。”
“东西……？”王氏连忙打开门，“将军，先进来坐吧，我去叫当家的去。”
外面虽暗，王氏却没来由觉得女子身上散发着一股不容人拒绝的气势，犹如这漫天寒气一般，叫人无端战栗。
王氏边整理外衫边急忙跑回去，不一会儿沈黎明匆匆迎出来。
“莫将军，您是需要什么东西？”
“我找沈秋。”
“秋儿……”王氏惊呼，脸上意外却夹杂着一丝欣喜，“找秋儿……”他望了望一旁的沈黎明，“我这就去叫他。”
“那莫将军里面请。”沈黎明手臂一伸，将莫云带了进去。
沈黎明作为一村之长，家中看着也十分简单朴素，不过仅就莫云瞥了几下，就已经看见许多济城里才能买得到的上乘木料，虽说不起眼，但一进门就能闻见淡淡的木香味，凑近更能看出质感。
“将军，您喝茶。”沈黎明为她倒了一杯茶。
女子背着长枪坐下，萧杀之气却始终萦绕不散，害得沈黎明张了几次嘴也再没敢说话。
不一会儿，沈秋到了，少年不似沈黎明和王氏穿得那样随便，反而像是精心打扮过一般，干净又不失体面。
“将军。”沈秋有些受宠若惊，他走上前向莫云行了个礼，“爹爹说您找我。”
莫云站起身：“本将军今日来只是想向你讨回一样东西。”
“东西？”沈秋脸上欣喜的表情有一刻凝滞，“敢问将军是何物？”
“衣裳。”
沈黎明和王氏一脸疑惑，不知自家儿子何时拿了将军的衣裳，惹得她入夜还要来讨要，可沈秋却立时明白了莫云的意思。
沈秋蓦地愣住，脸色煞白。
说起衣裳，他能想到的只有自己用来逼月生绣白兰图的那一件。
将军竟会为他专程来讨一件破衣裳？
他不明白，月生究竟有什么好，竟能深夜里请得动将军亲自跑一趟。
难道……只是因为做了她的陪床。
做她的陪床，就能得她如此优待吗？
哪怕是一介死了妻主的寡夫？
少年的手捏紧后放开，他的目光又恐惧转为妒恨，再看向面前的女子时却又瞬间软下来，佯装镇定道：“不知……将军指的是哪一件衣裳？”
“月生爹爹的衣裳。”
“将军是不是弄错了，他的东西怎么会在我这里……”
“簌——”
屋内原本平静的风突然极速流动，发出锐利的空响。
女子枪.指少年：“不要装傻。”
沈秋一家虽在村里能说得上话，但到底是没见过这种场面，厌魂枪这种锐利无比的冷兵在他们眼里便犹如地狱的恶鬼罗刹，阴森泛着寒气，登时吓得不敢作声，王氏更是直接瘫坐在一旁。
沈秋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胸前剧烈起伏短促呼吸着，锁紧的瞳孔里一片惨淡。
沈黎明走到他身边：“秋儿，别犯傻，你若拿了就快把衣裳还给将军啊！”
“娘！”沈秋急得连忙叫了一声打断她。
他稳了稳身子，再抬头与莫云对视时，眼角微垂，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将军，我最近的确是得了一件衣裳，但是是从凤娟姑姑那里买来的，不知和您指的可是同一件。”
沈黎明佯装生气道：“那你还不快些拿出来！”
沈秋伏了伏身子：“将军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取。”
见他一走，沈黎明立时陪了笑脸：“将军勿怪，秋儿他实在不懂事。”
莫云收起枪背在身后，没有与她多言。
不一会儿，沈秋从里屋出来，手中多了一件淡绿色长衫，样式有些旧，料子虽还不错，但袖口和衣摆周围皱巴巴的，隐约能看见沾着泥点，显然是没有被妥善保存过。
莫云看见这长衫的第一眼就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一思忖，脑海中浮现出月生在裁缝铺时的模样，少年面前的架子上挂着的那件长衫，和这件十分相似。
那种渴望却又不敢亵渎的眼神，让人记忆犹新。
“将军，您看看可是这件？”沈秋说着把衣裳拿出来叠好，递给莫云，“那日我遇见凤娟姑姑，见她说有衣裳想卖就去看了看，觉得好看才买下的，我也不晓得这竟是月生爹爹的，那既如此，便请将军拿去还给月生吧。”
沈秋乖巧地拱手想让，面上神情十分无辜。
“原来只是场误会。”王氏拍了拍胸口想站起身来，谁成想腿刚立直，却“哎哟”一声坐下去，冷汗岑岑，“当家的……我……我肚子疼……”
男子蹙眉，眼角的细纹皱成一团，吓得沈黎明赶忙上前查看：“没事，没事，别怕，别怕，小心动了胎气。”
“爹爹，快些去里屋躺躺。”沈秋手忙脚乱地帮忙扶住他的侧臂。
莫云见状转过身，负枪而立，嗓音冷清：“叨扰了，本将军已拿回所需之物，这便告辞。”
沈黎明连连点头：“将军，贱内身体突然不适，小的不好出去相送，秋儿，你替我送送将军吧。”
“是，爹爹。”
沈秋刚要上前，莫云却一口回绝：“不必。”
女子走出院门，将衣裳收好在马鞍侧面的布囊中，很快上马消失在夜色中。
等外面的动静完全消失，已经在里屋躺下的王氏忽然又坐起身，哪里还有方才的慌乱和痛楚，他拿帕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这将军好生可怕，秋儿，你当真……当真喜欢她？”
沈秋捏紧手：“若不嫁给将军，爹爹觉得小坞村还有谁能配得上我？”
王氏想了想，终于叹了口气：“说得也是，这村子里尽是些氓流之辈，我的秋儿若真嫁给其他女人，着实是委屈了，将军身为京城人士，又相貌无双，秋儿就该嫁给那样的人才对。”
沈秋脸一红：“爹爹，你快别说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沈黎明面露担忧：“秋儿，日后你可小心着些，莫再惹将军生气。”
“我哪里会惹她生气。”沈秋忿忿道，在门口望了望女子的方向，这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
偏远的小院之内，万物静谧，青砖瓦片暗得看不见轮廓，唯有院门口屋檐挂着的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好似在无声迎接夜归之人。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自远处而来，犹如骤降的雨，浸湿了跪坐在地上的少年的眼睛。
将军……回来了。
月生抬起手臂，擦了擦眼角，他不想让莫云进门便看见自己这没出息的样子。
门被打开，一股独属于子夜的潮湿寒气随着高挑的身影倾泻而入。
少年被冻得一瑟缩，却感受到背后的烛火被人遮住，他回头，顺着女子的长臂看见了那件再熟悉不过的淡绿色长衫，被包裹在她长着薄茧的手掌中。
爹爹的衣裳，将军帮他要回来了。
月生怔怔看着，犹如在看一件易碎的珍宝，许久才舍得去接过，当最后真正捧在掌心时，他的手忍不住颤个不停。
久违的，熟悉的触感。
如爹爹留下的回忆一般柔软。
月生这才懂得，将军也能理解一件衣裳这样细微之事于他的意义，而不是只有外表看上去那样高高在上。
少年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酸胀得不得了，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快要萌发然后迸溅出来，一股本不该属于他的冲动冲上头脑，他壮了壮胆子，飞快地冲上去环住莫云的腰。
爹爹的衣裳就压在两人之间，填满他们所有的缝隙。
“将军，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将军。”
莫云一怔。
她发觉他不是第一次对自己“投怀送抱”了。
只是这次与上次不同，竟刺得她心口微痒。
原本一路上想好的责怪之辞也顷刻烟消云散，莫云僵硬地向后让了让，与他的身子分开一些，随后抬手抚在他的脑袋顶上。
“说得你好像见过其他将军似的。”
连自己都没发觉，她的语气比以往弱化了许多。
听了这话后，月生的脑袋里没来由地闪过一些儿时的记忆，零零散散的，好似不连贯的残片一般拼凑成一名少女身穿着破败的盔甲的模样，只是太过残缺，无法再回忆起更多的画面。
他深吸一口气，甩掉那些杂念，最后摇了摇头，小小的脑袋在她怀里蹭了蹭。
“没见过。”月生道，“但就是最好的。”
话音落下，他的脸便感受到女子的胸腔微微起伏，似是在轻笑。
“傻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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