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阳还没越过地平线时莫云就会醒,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今日照旧如此。
莫云睁眼,发现用来支撑的手臂有些酸胀,她从椅子上起身,回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小乞丐,少年的脸颊仍然泛着不寻常的红,胸口有细微起伏,眼窝不时轻动。
很好,还活着。
小乞丐就是小乞丐,生命力似乎比她军营里那些士兵还要强些。
她透过窗看向外面,湛蓝的空中万里无云,又该是晴天。
恰好适合去一趟济城。
莫云提起枪,拴好马上了路。
她所驻守的尧土关外的营地就在济城外,虽然离城中还有数十里,但比这小坞村还是要近上许多。
济城郡守早在她到此时就向她邀约,只是前几日她没抽出空,今日才算得闲。
两个时辰后,莫云来到济城城门外,厚重的石壁垒成的城墙泛黄,有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进了城直奔西市,马车的速度慢下来,莫云掀开锦帘,路两旁往来赶集的百姓熙熙攘攘,分外热闹。
十年了。
她上次来这里还是十年前。
那时先皇在京受制,节节败退,这座城被敌军踏平,礼崩乐坏,满目疮痍,遍地都是惨死的百姓,尸体暴敛,有的**在环城的湖水里,导致瘟疫横行,她跟着母亲随军却被困在此地,险些没走出去。
幸好有那名叫少席玉的孩子,她才勉强活下来。
没想到短短十年,济城已经又成如此繁荣之态。
莫云的思绪被旧事绕远,再回过神来时,车外马的脚步戛然而止,显然是遇见了什么人拦路。
“莫将军!”外头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嗓音。
莫云下了马车,发现一名身着暗红色官服的女人站在面前朝自己抱着拳:“莫将军,您终于来了,小的有失远迎。”
女人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身形稍胖,一双弯月牙眼很有亲和力,从她所穿官服的形制来判断,应该就是郡守本人。
只是自己今日只是临时起意进城,城门口进来没几步路,济城郡守竟已得了消息前来迎接,不觉叫她多留意了两眼,终于点头应道:“吴郡守。”
“哎!”女人笑着招呼,“将军请上车,小的给您带路。”说罢她主动上前牵住了莫云的那两匹马。
莫云眼神暗了暗,也没说什么,听她的上了马车。
从西市去往郡守府,路面明显愈发平顺,一路毫不颠簸,不知不觉便到了,接着吴郡守一路引进府去,莫云并没察觉有什么异常。
“将军,我已吩咐人设宴,今日请务必留下,让小的尽一份薄力。”吴郡守亲自为她倒了茶,语气诚恳。
莫云:“不必,今日我来是另有事相求。”
“求字可不敢当。”吴郡守露出一副惶恐的模样,“将军您请吩咐。”
“我想寻一位故人。”
“故人?”
“少席玉,今年应当是十六岁。”
吴郡守皱着眉头思忖许久,最后道:“小的倒是不曾听说过这号人,济城里也没有姓少的大户。”
莫云提起的心一下子又坠下。
她和村长沈黎明的说辞一致。
莫云有些意外,当年看那孩子穿着打扮,应当是富贵人家出生,说是去小坞村投奔亲戚,如今怎么像是凭空消失了。
吴郡守又说:“不过那人若真是济城人,将军大可放心,我即刻命人调来户籍撰录册,往来人员都有记录,只是不知将军与故人是哪一年分开的?”
“我要十年内所有的撰录册。”
“十……十年?”吴郡守吃了一惊,“一年分两册,十年便是二十册,将军可需要小的派人帮您查录?”
“不必,我亲自查。”
*
莫云没有留在郡守府,而是叫吴郡守将二十册户籍撰录册送去了她在营内的军帐,整整两天两夜不眠不休才终于一一看完。
她抬头,揉了揉已经僵硬的后颈,面色却不着痕迹地沉了下去。
没有。
里面找不到关于“少席玉”这三个字的任何记录,而战乱过后那些年,济城受难,迁往周边山中村的人数众多,其中包括小坞村所在记录就有上百条,其中也不包括这个名字。
他,到底去了哪儿?
莫云一筹莫展。
她站起身,双腿微微发麻,习惯性地走动两下后才掀开帐门,发现又到了清晨。
尧土关地形空旷,周围没什么山脉,入目便是耀眼的朝阳,橘灿的暖光直直射入瞳孔,让她不由眯起眼许久才适应。
天亮了,又过去一天。
莫云忽然想起临走前还奄奄一息躺在她床上的小乞丐,两日过去,不知道他可还活着。
想至此处,她便又回了小坞村。
马车路过长亭时,又遇到了第一天那几名少年,他们三五个人走在一起,正围着中间一名妇人笑闹,声音不大却也不小,正好能隔着帘子传进来。
“姑姑今日心情不错,是不是我的东西卖了好价钱?”
李荣没说话,但情不自禁扬起的嘴唇已经暴露了她的得意,她伸出五个手指伸到那人跟前。
“五文?”
“五十文,不是你的,是沈秋那幅绣样。”
“五十文?!”少年们不由惊呼出了声,“一幅绣样就能卖五十文?”
“沈秋,你也太厉害了吧!”
沈秋被他们恭维着,眉眼的欣喜中却透着一丝紧张,他问:“是哪一幅?”
“问这个做什么,总归两幅都是你的。”
可沈秋似乎异常执着,非要弄清楚不可,又认真问了一遍:“姑姑,到底是哪一幅?”
李荣虽然觉得他今日有些怪异,但还是如实回答道:“白兰。”
“果然,那幅连我都觉得好看。”
“我也觉着。”
少年你一嘴我一嘴地接话,沈秋的脸色却一下子难看下来,“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连李荣数好钱递给他他都浑浑噩噩接过,全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先看见了莫云的马车,李荣和少年们纷纷走出长亭等在路边,莫云经过时,他们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将军。”
莫云本只是隐约透过缝隙看到外头的景象,只是她忽然意识到这些少年的年纪与少席玉相仿,便顺手掀开了帘子。
她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扫了一圈,从穿着打扮最出挑的沈秋一直到最不起眼的后排少年,最后果断落下手,车厢内重又恢复昏暗。
没有一个符合她记忆中那人的模样。
而就在她打量他们时,少年们也不免好奇地用余光偷偷往里瞧,只是女子头戴斗笠,他们什么也窥探不见。
莫云不想再停留,便反扣着右手手背,用中指指节在侧壁上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咚咚”两声,马儿似乎领悟了她的意思,速度一下子快起来。
片刻后,马车终于停在院子外,只是她刚踏进院门就不禁一愣。
本该躺在床上的少年不知何时下了地,趴在井边,几乎半个身子趴在井沿里,动作鬼鬼祟祟的,应当是不想被自己发现,偏偏又因为身体不适颤抖得左摇右晃,他努力控制和压抑着这种局促,导致双腿崩得笔直,脚尖紧紧勾着地面。
“你在做什么?”
她嗓音响起时,对方显然也吓了一跳,还吓得比她厉害。
只见少年身子迅速僵硬,脚尖一软,整个人就往井里栽去。
“小心。”
莫云脚下一点,飞快来到井边,抄着他的腰将他捞出来。
月生眼皮无力到只能睁开一条缝,乌黑的眼仁打着转寻找女子的方向,最后好不容易定格,嗫嚅道:“将……军……”
莫云知道他身子虚弱,不能激惹,浅应了句:“嗯。”
她用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额头,虽还有些热,但已经比昨晚好了许多,又看到他嘴唇干裂起了皮,隐隐渗出血来,问道:“渴了?”
月生用尽全力点头,脑袋却只能小幅度地移动。
他从没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如此沉重过,只好焦急地指了指井口:“桶……掉了……”
看他这模样应当是她不在的这两天两夜都未进食喝水,现在居然还有心思关心桶,莫云从错愕转为无奈,扶抱着他进了屋,拿起桌上的水壶递给他:“里面有茶水,喝吧。”
月生得了她的允许,终于抱着水壶喝了好几大口,甚至忘了呼吸。
“为什么不喝壶里的要去打水?”
少年没回答,低垂着眼抿紧唇。
他怎么可能擅自喝她的茶水。
不问自取便是偷。
他不偷东西,更不会偷她的东西。
莫云比月生高,他低着头,所以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到他挺翘的鼻梁和形状精巧的眉骨,没来由地,她竟觉得这眉眼有些熟悉,但下一秒她就将自己异样的想法压了下去。
记忆中的少席玉如日出般朝气蓬勃,少年意气,不可能是这般沉默寡言、唯唯诺诺的模样。
莫云被自己荒谬的想法惹得自嘲一笑,温沉的嗓音自浅浅起伏的胸腔逸出,月生不由后背收紧——
他好像惹将军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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