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屋子新,说是杂物间,实际上不脏不乱,东西也归置得很整齐。
月生搬来两张小桌并在一起,再垫上一条褥子,就能当做睡觉的床,但即使再简陋,被褥都比他从前的好。
戌时入夜,他终于收拾好,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床边就是窗户,映照进来淡淡的月光。
这里相较将军的屋子要冷些,月生搓了搓手,正准备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坐起来,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了那十枚铜钱。
一、二、三、四……十。
十、九、八、七……一。
明明知道不会出错,但他正着数一遍后,又倒着数了一遍,最后用手指和拇指拿着举起来朝向窗户,调整角度,让月亮、窗户、铜钱在一条直线上,从正中央的洞里恰好能看见弯的月牙,朦胧微黄的光成了孤夜里唯一暖色的点缀。
月生觉得他的心里好似有什么破壳而出,绿色的,充满生机。
他慢慢把手交叠着放在心前,阖上眼,终于感觉到了久违的心安,这才沉沉睡去。
*
翌日。
月生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他第一次觉得夜晚也是如此短暂,连忙爬起来,出去才发现莫云不在屋内,马棚里的马儿也不见了,将军应当是又出门了。
偌大的地方只剩他一人,他忽然觉得有些失落。
把院子的地扫完,桌子椅子都擦了两遍,也才将将到中午,月生坐在门槛上,小小喘着气。
等呼吸平复得差不多了,他开始想今日该做点什么给将军吃,家里除了腊肉就是腊鱼,要是能有些新鲜的蔬菜就好了。
想着想着,他就看上了门槛外的那一小片空地。
这里地处整个小坞村最北面,旁边没什么人家,所以这快地应当也属于这座小院。
要是能在地里撒上种子,将军每天回来就能吃上新鲜的蔬菜。
月生想象着那样的画面,思绪飘得老远。
最后他回到自己的小屋,将十块铜板摆成一排,撑着下巴盯了许久,终于舍得拨出其中两枚出列。
花两文钱,换几颗种子,以后自己留种,也不会耽误他攒钱进城找爹爹的。
可小坞村的男子要买东西的话只能找李荣,月生一回想起那日的场景,浑身便不由自主地绷紧。
他算了算,今日应当不是李荣向那些少年们收男红的日子,只要快去快回,不碰上他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打定主意后,月生把剩下的钱藏在被褥下,只带着两枚铜钱出了屋。
他轻手轻脚关上院门往南走,刚要到长亭那儿,老远就听到了自己最不愿听到的声音。
是沈秋。
他今日穿了件白对襟袄背子,领口还有一圈兔毛,看着又干净又暖和。
沈秋身边总是能跟着村里几个少年,他见识比旁人多些,所以他们都爱听他说话。
月生打算快些走过去,可那些人交谈的声音太刺耳,还夹杂着他的名字,不由他自主地往他耳朵里钻。
“哎,最近怎么没看见月生了?”
“好似是好几日没见他了。”
“他啊……听闻偷了东西之后便被他妻主的堂姐给赶出去了。”
“那后来呢?他又去哪儿了?听文成说他没回家。”
“不晓得,或许就死在哪个路边了。”
“死……”
少年们本就胆小,听到这个字都不由吓了一跳,抚拍着胸口眼神乱飘,恰好就瞥见不远处的月生,他们拉了拉沈秋的袖子指指亭子外边。
沈秋转过头,看到月生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那张白兰绣样卖出了自己往日里从没有卖出过的价格,甚至是他一幅绣图的几倍。
月生他何德何能?
不过是个穷人家卖出去的儿子,整日整日的干粗活,却能绣出那样精细的绣样。
沈秋的手指握紧,指节泛了青筋,鬼使神差地走出长亭,直奔那个少年而去。
月生闷着脑袋只顾往前走,突然发现面前的光被人挡住,投下一片青黑色的阴影。
他抬头,柔软的兔毛包裹着沈秋白净的脸,面无表情地挡在自己跟前。
“你这几日去哪里了?”
月生并不想回答他,微微朝侧面挪了挪身子,想要绕过他走开。
“我在和你说话,听不见吗?”
沈秋的嗓音提高了八个度,那几个同他一起的少年也闻声跟了过来。
“月生,听说你被赶出去了,你现在住在哪里?”其中一名少年还算友好地问。
月生不会单纯到以为他们在关心自己,他习惯性地咬住下嘴唇,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
少年们纤瘦的身材此刻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他一个人围在里面,余光扫过,找不到逃出生天的出口,哪怕是一条狭缝。
沈秋见月生不说话,一股无名的火便冒上来。
凭什么。
他明明是一个卑微腌渍之人,却总作出这一副清冷不落俗套的姿态。
沈秋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幅清冷孤净的白兰图。
他实在想不通一个人人唾弃鄙夷的小寡夫身上为何能流露出这样的气质。
难道月生不该像被抛弃的狗一样,朝他们陪着笑脸,摇尾乞怜吗?
可偏偏他连上冷淡如云,哪怕自己强占了他的绣样都不在乎。
就好像那样神工的白兰图,他还可以绣出千千万万张。
沈秋的手指几乎要捏碎,月生越不在意,他就越想踩在他身上,狠狠打断他的脊骨。
时间仿佛一下子定格。
沈秋眼神一转,放低声音:“月生。”他唤得十分轻柔,“你的日子一定也不好过吧,上次你想要的我那幅绣样,姑姑拿出去卖了五十文,你要是实在困难,我便将这五十文给你……”
他话还没说完,周围的少年们就连忙打断:“沈秋!你别对他这么好,他是小偷。”
月生听他提起那张绣样,眼皮“簌”地抬起,瞪大眼睛看向沈秋。
“月生,你该向沈秋道歉。”
“你要是道歉,我们就不同你计较了。”
沈秋对月生被激惹的反应十分满意,他微微抬着下巴,好似在等着月生向他低头。
月生紧紧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散。
他死死盯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肯说。
他不会道歉。
可任凭他再说什么,旁人都不会信,都不会在意。
气氛胶着,空气也跟着凝滞。
少年们仿佛是虎视眈眈的豺狼,静静观察着月生的一举一动,但凡他一动,就要被拆吃入腹。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
“哒哒。”
“哒哒。”
平稳而规律。
宽大的马车缓缓而至,宛若浩荡天地间的一方青山,停在众人身边,高大威严。
女子掷地有声的嗓音旋即传来。
“月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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