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观蕴被带到太极宫皇后的寝殿中。
令他失望的是,宫殿里,并没有皇帝的影子,主位上,只坐着皇后一人。
有些不甘心。
若是皇帝始终不出现,绝境之中,他能带走的,仅有皇后而已。
皇后的打扮,并没有元观蕴曾在宫宴上遥遥看过的那样奢华贵气。
她穿着一袭半旧的家常衣服,发髻处只斜簪一朵绒花,正站在桌前,欣赏一副画卷。
见内侍带着人进来,她对元观蕴招招手:“过来,看看这幅画。”
过去这些年来,帝后从未召见过他。
如今召他过来,只为看一幅画吗?
怎么可能。
元观蕴极力收敛着自己的紧张与警觉,顺从站过去,依言看话,却为之一怔。
案上这幅画的右下角,有一方小印,小印上是四个字,“李神道印”。
但照他之前听到的消息,李神道大多画作,都被付之一炬。
剩下的仅有《八骏游猎图》……这幅画,正好画有八匹骏马,个个神骏,其上有金银装饰,马上又各有骑手,做驰骋狩猎之态。
“这是李神道的《八骏游猎图》。”皇后说。
元观蕴记得,春狩马球,龙争虎斗,太子阵营好几个人坠马落地,受了大大小小的伤,才叫太子险胜端木雅,夺得了这幅画。
如今,这幅画,在皇后手中了。
是太子献给皇后的吧。
“你知道南楚的事情吗?”
“……南楚为先帝所灭?”
“南楚崇佛。”皇后一笑,“上到王公贵胄,下到平民百姓,都侍佛如侍亲。这种礼遇,是方方面面的。”
“好比,到了佛诞日,他们举行‘行像’之礼,将一尊雕好的佛像,从城门一路抬到寺庙,连皇帝都会上城楼,将滚了金粉银粉的鲜花,从空中撒下去。鲜花飞舞,金银闪耀,好不热闹。
那时,无论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族,他们中的虔诚之人,甚至年逾八十,也要跟着这佛像,徒步走上一整天。”
元观蕴对此懵懂无知。
但他听得仔细,将皇后说的所有,都牢记心头。
除了黑娘,不会有人专门来教他的。
他得见缝插针的学习。
皇后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又多说两句当时的风俗情状。
“南楚佛像很多,但要说最有名的,还是一尊吉祥天女像。这尊吉祥天女之面容,乃是以南楚皇族中一位公主为蓝本所画。画者不是别人,正是李神道。
据说画像画成,上下皆惊,几乎以为公主便是天女转世。南楚哀帝爱不释手,又疼爱公主,遂令皇城能工巧匠,尽搜国中珍宝,起吉祥天女神像,叫百姓供奉祭拜……当时,这神像上最令人瞩目的,便是一枚放在天女宝碗中的明珠。
那是深海鲸目。
每到暗夜,便放出幽幽毫光,真似天女光辉,普照大地。”
说到这里,皇后笑笑。
手指再点点画中唯一一位女骑手。
这位骑于马上的女子,身量偏矮,但面容圆满,手中还粘有一朵莲花,这幅画,虽是众骑逐猎之图,她却偏有出尘遗世,慈悲众生之态。
“与之相比,这副同样为李神道所作之画,也有些相形见绌了。”
说完了这些,皇后似乎对画失去了兴趣。她转头看向元观蕴,冷不丁道:“还记得你母亲吗?”
元观蕴的心,倏尔收紧。
他的眼睫上下动了动,旋即柔顺低头,回答:“我的母亲就是您,皇后娘娘。”
“是吗?那你颈间戴着的,是什么?”
皇后的手指,点向元观蕴所戴颈环。
颈环之下,是他的喉结!
元观蕴寒毛倒竖,猛地抬手按住颈环,朝后一避,让开皇后的手指。
于是,皇后的手指,便悬在半空。
旁边宫婢厉声呵斥:“无礼!”
避让的元观蕴,退后两步,跪了下来,低头俯身:“……请娘娘恕罪。”
宫内似乎沉寂了一会。
伏地的元观蕴,感觉到皇后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游曳着。
继而,皇后的声音变得和煦了,她的心情似乎变好了。
“多嘴。做什么吓却月?生母的遗物,爱惜些,也是应当的。去把公主扶起来,赐座。”
刚刚呵斥元观蕴的宫婢,走到元观蕴身旁,将元观蕴搀扶起来。让他坐在胡床上。
从进来到现在,皇后的所作所为,对元观蕴而言,都似一团迷雾。
但是,当皇后问他母亲的时候,当他意识到皇后的情绪变化,一种明悟,自他心头升起了。
皇后让我看画,皇后对我说话,都只是其对我的一种试探。
我没有独自见过皇后,皇后也没怎么见过我。
我惧怕她。
而她要了解我。
那么,我最后,因为害怕秘密暴露的仓促躲避,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因为这样生疏生涩的却月公主,是皇后想要看到的透明公主。
因此皇后心情愉快。
“这些年在掖庭,过得不太好吧?你父皇也是狠心,将你一个人丢在掖庭。掖庭那里,不是正经过日子的地方。”
她朝元观蕴看了一眼。
“你想要离开掖庭吗?”
元观蕴袖中双手,微微蜷缩,又舒展开来。
若是进来之时,听见这句话,他恐怕就要射出簪子了。
但在弄清楚皇后的想法后,他逐渐意识到,也许这一次,皇后叫他来,不是因为他半夜前往水渠之事被发现。
那么,是因为什么事情?
虽还紧张,却没有那么害怕了。
“我不敢……”元观蕴低低出声,“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是啊,普天之下,又有多少人,能说皇帝的不是?
“总归是他的疏忽。”皇后,“他近来想起你,也觉愧疚,想对你补偿一二。正好,尹桂独子尹问绮,少年有为,文武兼备,可为良配。不日,你就将出降于他。”
什……什么?!
元观蕴一时错愕到了极点,霍然抬头,失声道:
“我……我嫁人?”
“不错。”皇后失笑,“怎么如此惊讶?”
元观蕴如何能不惊讶?
前一刻,他的大脑还充塞着逃跑、同死等无法回头的事情。
下一刻,他就被人告知,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出皇宫。
代价是……以新嫁娘的身份。
嫁人……不是不行。
元观蕴的大脑有些混乱。他本能地继续思考。
只是嫁人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他是男子,不是女子,暴露之后依然要逃跑。
“这个消息确实突然了些。”皇后还在说话,揶揄道,“不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尹家喜欢你,求娶之心十分炙热。为了早早娶到你,甚至等不得我们造公主府,自己把这差事揽了过去,放言说一旬之内会将一切办好。”
“既然尹家如此说了,你父皇便说,出嫁的日子定在半个月后。”
“时间确实紧了些。但也不用你准备什么,这半个月中,宫中会为你置办嫁妆,我也给你派几个人过去……”
此刻,就是再震动,元观蕴也不得不勉力思考。
派几个人过来,意味着他不再有独处的时间。
也就意味着,从水渠带黑娘逃跑的计划,彻底失败。
剩下的路……剩下的路……
“对了,趁这机会,你想要什么?”皇后笑道,“说说,我来做主。”
只剩下一条出皇宫的路了。
嫁人。
嫁人,至少他能安安全全,带黑娘跨出宫门!
怎么出去都好,都行。
他一定要带黑娘出去!
“我要带黑娘走。”元观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然而,也是这个时候,他看见,皇后的笑容,变得玩味了。
那是一抹,猫终于捉到老鼠的笑容。
混乱与激动,都消失了。
元观蕴的大脑空白了一瞬,而后,他的心开始一路往下坠。
他不应该将黑娘说出来。
皇后诱使他说出他最在意的。
却不打算满足他。
当元观蕴再度从太极宫、回到掖庭自己的住所时,住所已经发生了改变。
举目望去,红绸系柱,绢花绑树,还有一盆极珍贵的红珊瑚盆栽,放在石桌之上,旁边环绕着打开的匣子,匣子里头,金珠玉饰,昂贵万分。
和他简陋的小院,格格不入。
“明月奴……”黑娘焦躁不安地走上来,“刚才有人过来,放下了这些东西,说是尹家给你的见面礼,说你若有什么想要的东西,生活上有什么习惯,也请尽管转告她,尹家一定会在公主府中帮你准备妥当。”
“尹家……是端朝首富那个尹家吗?”
连深宫里的黑娘,都听过这个名字。
“他们送来这些,你……”
元观蕴看见黑娘眼中深深的担忧。
他推开房门,走进去。
房间里也多了东西,是一件大红嫁衣。
坠明珠、刻金线,宝光熠熠,奢华得与这间陈设简单的屋子,格格不入。
元观蕴进了屋中,便回到了唯一能带给他些安全感的地方。
他盘腿坐在地上,面朝那袭嫁衣。
而后,对黑娘平铺直叙:
“我要嫁给尹家的郎君。”
“可你是——”
“这不重要。”元观蕴知道黑娘想说什么,打断她,“这不重要。如果嫁人就可以带你离开皇宫的话,嫁人没有什么问题。嫁人之后,也许我可以求他放我们离开;也许我可以假装病亡离开;也许我可以直接逃——从公主府逃走,总比从皇宫逃走简单。”
黑娘悲哀地看着他。
她像是早已知道,他做的种种,都是蚍蜉撼树,一场无用功。
“皇后问我想要什么。”元观蕴继续,“我说了。我想要的只有一点。”
“她骗我……”
他冷冷道。
“她不会放你走。她会把你扣下来。”
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一个长在掖庭、朝不保夕的公主,有什么值得皇后这样做?
元观蕴不知道。
“凭什么?”他问黑娘。
“他们富有四海,天下都是他们的。而我,我只有你。”
“从小到大,我都在躲着他们。
可他们,还是不愿意放过我。
一个公主,在出嫁的时候,想把自己的乳母,自己从小到大唯一的亲人带走,有什么错,凭什么不被允许?”
黑娘在元观蕴身旁跪下。
她看着这不甘心的孩子,她用双手握着他的手,匍匐下去,以额头紧贴。
泪水长流。
“明月奴,不要让仇恨毁灭你。”
“你走吧。我留在你身边,只想看你从这里离开,永远离开。”
“仇恨毁灭不了我。”
元观蕴擦去黑娘的眼泪。
“他们,也毁灭不了我。”
或许,这是“野心”的火焰,第一次在他瞳中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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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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