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光宗蹲牢房后出来,就似渡劫般。
人瞧着瘦了一圈不止,面也黄了,攀龙附凤的心也更是淡了。
圣令让他拘在家里,他就老老实实地连个院门也不出,颇有些心灰意冷。
把女儿叫到跟前,虞光宗将家中库房账本给她,让她自己看。
家里这几年为着向东宫靠拢,甘当马前卒,如流水般散财。
太子在前头得了不少好名声,他们在后头,紧巴巴过日,囊中将要空空。
虞初接过账本翻了几页,越看越心惊。
往常她也只是从长辈嘴里听说,并未亲见,体会也不深。
如今看这账本,一笔笔收支,零零总总加起来,出的比进的要多得多,到后面竟是剩不了几个钱。
虞初脑子里快速浮现一个可怕的念头,但又不是很想面对。
就这三瓜两枣的,她的嫁妆,还凑得出来?
严家送过来的聘礼单子可以说是诚意满满,罗列下来,足足有八十九抬,她这边,不说对等,再怎么也得凑够一半,不然传出去,让人怎么看虞家,怎么看她。
看着犹如烫手山芋的账本,虞初也知晓了自家父亲的用意。
家里是凑不够的,能拿出来的东西都在这里,要想体体面面出嫁,还得自己想办法。
可她亲娘都已不在,亲娘那边更是无人,她又到哪里去凑嫁妆。
虞初难得还能笑出来:“女儿出嫁,从来都是家里长辈打理,却不想,到我这里,还得自己想法子。”
虞光宗亦是赧颜。
早年光顾着为大女儿铺路,花钱没个节制,可铺着铺着,前头仍是坑坑洼洼,还不知何时是个头。
这口袋,也快被掏空。
虞光宗自知理亏,只能这般安慰女儿:“你如今有个县主的名头,按照规制,宫里头也要出一份的,何况你还救过太子,又被贤妃认作义女,这要一点,那要一点,不就能凑出来了。”
听到这话,虞初只觉心微凉。
不知是哭,还是笑了。
她只是说门亲嫁个人,怎么就成了要饭的,还这要一点那要一点。
自己愿意当叫花子,也得看贵主们愿不愿意打赏。
虞初压着一口气道:“父亲也知我这县主是如何来的,又不是正经宗亲,更没上玉牒,如何按规制来,宫里能送个二三十抬,表现个心意就不错了。”
再者,虞初指着这两年虞瑶从娘家走的账,一笔笔,数额大得惊人。
“一颗东珠,一千两,一块和田玉,五千两,一棵红珊瑚树八千两,还有这方铜鎏金牛纸镇---”
虞初顿了下,不就是太子又赏回给她的那个。
当真是慨他人之慷,一文钱不花,自然不心疼。
这也算是物归原主,正好记到她嫁妆单子里。
然而一方砚台又如何够。
虞初直言道:“父亲要大姐送一些回来,拼一拼凑一凑,不也够了。”
虞光宗面露难色:“不太好吧。”
这些东西,大多不是大女儿自己用的,而是买来孝敬宫里的贵主们,送给皇家人的礼物,又如何要得回来。
虞初哪里不知这个理,但父亲厚此薄彼的做派,以及此刻表现出来的态度,更叫她失望。
大女儿是掌心里的宝,别的女儿,只配当路边的草。
若她没有县主的名头,说的也不是严家,是否就随意打发了算。
黄昏时分,虞初给老夫人请安,郑重提到这事:“如此寒酸地嫁了,倒还不如做个姑子,清清静静地省事。”
老太太赶紧打住:“哪里能这么说,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总有路子的。”
就似在印证老太太的话,没过两日,宫里来人了,浩浩荡荡地足足送来了六十抬,一打开,满满当当,金银玉器全都齐了。
虞家上下喜气洋洋,倍感有面。
宫里出了大头,剩下的小头,自己轻松凑了。
虞老夫人握着孙女的手,更是难掩激动:“我就说你是个有福的,这运势来了,挡也挡不住。”
所有人里,虞初反倒最冷静,听着应着,内心却是不置可否。
送礼过来的赫然是东宫主管刘喜,虞家人要留他吃顿便饭,刘喜摆手道:“谢了,宫里事多,怕是没空,只与二姑娘聊几句就得回去。”
说罢,刘喜就把虞初叫到一边,趁人不备,递了张字条给她,面上神色更是难辨,别有深意道:“二姑娘自己保重。”
虞初不便推开,拉拉扯扯之下更引人注意,只能先收入袖中,言不由衷地朝刘喜笑了笑。
“公公有心了。”
“有心的,可不是我。”离去之前,刘喜还不忘留下一句添堵的话。
回到屋里,虞初把下人全都打发出去,独自坐在桌前发了会呆,才将袖子里的字条拿出来,一点点展开。
仅一行字,洋洋洒洒,恣意狂草,亦如这写字的人。
“孤的祝福,可还满意。”
如果虞初没看错,应是这个意思。
可正是这个意思,虞初才怀疑自己看错了,反反复复好几遍,就这几个字,也认不错。
她叫夏荷传那些话,只为划清界限,并未真的指望什么祝福。
太子也不是那种以德报怨的人。
可如今这桩,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倒叫虞初有些看不懂了。
不过想想,她虽有几分姿色,但这世上生得貌美的女子也有不少,尤其宫中更是不缺温柔小意的美人,像她这种不识好歹的人又何必再挂念。
换她,爱理不理,她才不受这个气。
如此想过,虞初心神稍定,将字条重新卷起,点燃烧成灰烬,落到花盆里当是添点肥料。
这盆菊花便是她在严家看到的快要枯死的那盆,她那时动了恻隐之心,多说了几句,没想到严锡还真的把花送了过来。
严锡捧着花盆道:“人各有命,花也是,若能救活便是命大,救不了,就把它埋到土里,从哪来就回到哪里去。”
说罢,温润尔雅的公子轻叹了声。
只是这声过于平静,虞初从中并未听出丝毫惋惜的情绪。
都说太子不近女色,清心寡欲,但那人只要一靠近自己,那种扑面而来的浓烈男儿气息,透着一种让人颤栗的危险 ,叫她浑身紧绷,心下更是止不住的慌措。
从太子身上,她能感受到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渴望。
然而到了严锡这里,他也是专注望着自己,但从他的眼神里,她感受不到那种渴望。
他像个看淡一切的隐士,不管对谁,都是这么不愠不火,清清淡淡的模样,眼里过于平静,静得如一潭死水,便是扔粒石子进去,也兴不起一丝波澜。
起初虞初还有些担心。
万一嫁过去后,发现这人其实可以,只不过自己糊里糊涂,以为自己不行,那就……
可见过严锡两面后,虞初再观此人,是真的寡淡,她接过花盆时与他手碰了碰,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手背,有意试探了那么一下。
结果这人榆木疙瘩,毫无反应,只当她手抖,叫她拿稳了,别摔到了。
再后来,他又来过一回,说是看花,可见她把花从盆里移出栽到院子土里,精心照料,没过几天枯叶掉落后又长出新芽,还爆出几个花骨朵,有了活的迹象,他也只是清淡的一笑,不痛不痒地夸一句,虞姑娘用心了。
至此,虞初算是放下大半的心。
甚至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怜悯。
上辈子她就因不能生育而饱受非议,在容家更觉处处矮人一头,直不起腰。
男人在这事上怕也一样。
门第越高,压力越大。
思虑过后,虞初铺开纸笺,写了封信托人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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