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随便翻翻。”她淡淡地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她并没有立刻离开。
沉默再次降临,带着一点点尴尬的因子。
我绞尽脑汁,想要再说点什么,挽回这糟糕的对话。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那本书,想起了那些页边空白处压抑的涂鸦。
“我……我以前,也试过画画。”我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响起,几乎是没经过大脑思考,“虽然画得很烂。”这是真话,我原来的世界,小时候学过几天素描,最终以老师委婉劝退告终。
程未晞再次转过头来看我,这一次,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了几秒。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兴趣?或者说,是探究?
“画什么?”她问。
“呃……苹果,石膏像什么的……最基础的那些。”我老实回答,感觉更窘了。
她又沉默了一下,然后,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朝着客厅里走了几步,将手中冒着热气的马克杯轻轻放在了茶几上,然后走向沙发,拿起了那本厚重的建筑史。
但她没有翻开它。
她只是拿着它,低头看着磨损的封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烫金的标题字母。
“有时候,”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者说,是在对那本书说话,“线条和结构……比文字更能……表达一些东西。”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是在说那些涂鸦吗?她在向我隐晦地透露什么吗?
我紧张地看着她,不敢接话,生怕打断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交流。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这一次,似乎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试探性的意味。
“要……看看吗?”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看什么?看书?还是……看那些“比文字更能表达”的东西?
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一种混合着好奇、紧张、甚至还有一丝兴奋的情绪攫住了我。我感觉自己正在接近某个核心,某个被层层包裹起来的、真实的程未晞。
“……好。”我听到自己用干涩的声音回答,几乎屏住了呼吸。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拿着那本书,转身朝着走廊深处走去。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几乎是手足无措地跟在她身后。
她没有回自己的卧室,而是走向了走廊更深处、一扇我之前从未注意过的、看起来像是储藏室的小门。
她推开门,里面并非我想象中的堆满杂物。
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盏光线不算太明亮的、散发着暖黄色光芒的吊灯。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松节油和炭笔粉末的味道,有些刺鼻,却又奇异地让人感到一种……真实的活力。
靠墙放着一个简易的木制画架,上面夹着一幅蒙着白布的画。旁边是一个小推车,上面杂乱却有序地摆放着各种颜料、调色板、画笔、炭笔、橡皮,还有几本厚厚的、页角卷起的画册。地上铺着报纸,上面溅落着各种颜色的颜料点。
这是一个画室。
一个隐藏在奢华公寓最不起眼角落的、属于程未晞的秘密天地。
我站在门口,几乎被眼前的情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书里的程未晞,从未有过这样的设定。这个画室,这些工具,还有空气里这浓郁的艺术材料气味,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与“柔弱花瓶”、“无知小白花”截然不同的故事。
程未晞走到画架旁,没有掀开那幅蒙着的画,而是从旁边一个小木箱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页面已经有些毛边的速写本。
她犹豫了一下,指尖在粗糙的封面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身,将速写本递给了我。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紧张,有犹豫,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甚至还有……一丝害怕?害怕被审视?害怕被误解?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和好奇,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速写本。仿佛接过的不是一本画册,而是一颗鲜活的、脆弱的心脏。
我慢慢地翻开第一页。
瞬间,我的呼吸停滞了。
没有想象中的风景素描,也没有人物肖像。
映入眼帘的,是完全用炭笔涂抹出的、大片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黑色和深灰色。在那片压抑的黑暗中央,用极其尖锐凌厉的线条,勾勒出一个蜷缩着的、扭曲变形的人形轮廓,看不清面目,只有一种极致的痛苦和窒息感扑面而来,几乎要冲破纸面!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程未晞。
她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不清情绪。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我的心跳得飞快,手指有些颤抖地翻向第二页。
这一页是凌乱的、重复的、尖锐的线条,像牢笼,又像是疯狂挣扎的痕迹,几乎要将纸面划破。角落里,有一个模糊的、像是眼睛的图案,但那瞳孔深处,是一片虚无的、吞噬一切的黑洞。
第三页,是用铅笔细细描绘的、无限重复的、冰冷的几何图案,层层叠叠,相互挤压,禁锢着一团模糊的、颤抖的阴影。
第四页……
第五页……
我一页页地翻下去,速度越来越慢,心情越来越沉重。
这根本不是什么消遣的绘画。这是一本……用线条和阴影写就的日记。一本充满了痛苦、压抑、挣扎、恐惧和无声尖叫的日记!
每一笔,每一划,都在嘶吼着。嘶吼着被囚禁的灵魂,嘶吼着无法挣脱的束缚,嘶吼着对自由的绝望渴望。
那些画面带来的冲击力是如此强烈,如此真实,让我几乎无法喘息。我仿佛能透过这些纸张,触摸到作画者那颗在黑暗中疯狂跳动、鲜血淋漓的心脏。
这……就是程未晞的内心世界?
那个在顾言晟面前沉默顺从、苍白脆弱的程未晞?
我终于明白,她那死水般的平静之下,隐藏着怎样一座汹涌澎湃、濒临爆发的火山!
我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有画的内容。
这一页的画面,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不同。
依旧有压抑的色调,有冰冷的线条。但在画面的左下角,用极其轻微、甚至有些犹豫的笔触,画了两片……挨得很近的、稚嫩的绿色新芽。它们从一道深深的裂缝中顽强地钻出来,虽然微小,却带着一种倔强的、不容忽视的生命力。
而在新芽的旁边,用极淡的铅笔,写着一个几乎看不清的日期。
是昨天的日期。
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是我打翻橙汁的那一天。
我的眼眶猛地一热,一股巨大的酸楚冲上鼻腔。
我死死地咬住嘴唇,抬起头,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的程未晞。
她也正看着我,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或迟疑,而是带着一种……**裸的、毫无遮掩的紧张和脆弱。仿佛她所有的防御,所有的伪装,都随着这本速写本,彻底暴露在了我的面前。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在狭小的、充满松节油气味的画室里,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却震耳欲聋的情绪。
过了很久,我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这些,”我指了指速写本,“……画得很好。”
顿了顿,我补充道,语气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特别……真实。”
程未晞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她垂下了眼眸,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再抬起眼时,那片琥珀色的湖面上,似乎泛起了一层极淡的、破碎的水光,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她极轻极轻地、几乎看不见地,弯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伤口微微的牵动。
“只是……胡乱画的。”她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心里闷的时候……画出来,会好受一点。”
她伸出手,从我手中拿回了那本速写本,像收回一件极其珍贵的、却又让她感到疼痛的宝物,紧紧地抱在怀里。
“是不是……”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我嘲弄,“……很幼稚?很可笑?”
“不!”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大,“一点也不幼稚!更不可笑!”
我看着她,看着她还带着一丝苍白的脸,看着她怀里那本沉重的速写本,看着她手腕上那道若隐若现的红痕,一种强烈的、汹涌的情绪在我胸腔里冲撞着。
“我觉得……这特别真实!特别好!”我重复道,语气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急切,“真的!”
程未晞倏地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眸子定定地、带着一丝惊诧和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阻碍地“看见”了我。
画室里暖黄色的灯光落在她的瞳孔里,折射出一点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金色的微光。
这一次,她眼底那层常年覆盖的、平静的冰面,清晰地、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明显的缝隙。
她看了我很久,久到我几乎要以为时间就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然后,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性的笑容,在她没什么血色的唇边,缓缓地、小心翼翼地绽开。
像冰封了万年的湖面,终于迎来了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春风,那笑容虽然很淡很淡,却带着一种能融化一切寒冷和隔阂的、微弱而坚定的力量。
“那……”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轻轻抚摸着速写本的封面,指尖珍惜地、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带着毛边的边缘,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下次……如果你有空,我教你画眼睛?”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邀请:“眼睛……是最难画的,但也最有意思。”
就是那个瞬间,那个带着炭黑印记的、小心翼翼的笑容,和那句“教你画眼睛”的轻声邀请,像一把独一无二的、温暖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紧闭的、通往彼此内心密室的门。
我们之间那厚厚的、由剧情和身份构筑的坚冰,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令人欣喜的速度消融、瓦解。
尽管前路依旧布满荆棘,尽管阴影依旧笼罩。
但在这间狭小的、充满真实气味的画室里,某种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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