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的门虚掩着,像一道未曾愈合的伤口,将内外两个世界勉强连接,却又时刻昭示着分离。
冰冷的、属于公寓主体空间的空气,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渗入,迅速吞噬着画室里原本温暖而私密的氛围。松节油和炭笔的味道依旧浓郁,却仿佛失去了灵魂,只剩下物理性的刺鼻,提醒着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仓促而狼狈的中断。
我僵坐在木凳上,许久没有动弹。指尖还残留着炭笔粗糙的颗粒感,以及拂过程未晞画作时那细腻线条带来的震撼触觉。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声突如其来的、冰冷的手机震动,以及木桩倒地沉闷的声响。
心脏在最初的惊悸过后,依旧沉重而紊乱地跳动着,像被看不见的手攥紧,闷闷地发疼。
她去了哪里?是回了自己的房间接电话?还是去了书房?顾言晟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是简单的查岗,还是冷酷的命令?她会受到责备吗?因为和我待在画室里?因为那短暂地“脱离掌控”?
各种猜测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的思绪,带来一阵阵冰冷的恐惧和焦虑。我甚至不敢走出这间画室,害怕迎面撞上什么更令人窒息的场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粗糙的砂纸上摩擦而过。
我低头看着画板上那两幅并置的、对比悬殊的画。
左边,是程未晞笔下那只深邃、复杂、仿佛蕴含着惊惶与倔强灵魂的眼睛,精湛得令人心碎。
右边,是我那拙劣的、被一道慌乱划痕撕裂的、试图捕捉一片沉寂琥珀的混乱涂鸦,幼稚得可笑。
那道划痕像极了此刻横亘在我们之间的现实——一道由顾言晟的意志划出的、深不见底的鸿沟。我们刚刚似乎才小心翼翼地搭起一根脆弱的独木桥,就被那一声震动轻易地斩断。
我伸出手,指尖再次轻轻拂过程未晞画的那只眼睛。炭粉微微晕开一点,仿佛那眼睛因突如其来的惊吓而湿润。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就在我被各种不好的预感折磨得几乎要崩溃,准备鼓起勇气出去看看时,走廊里传来了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
很慢,很轻,带着一种迟疑和……疲惫。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扇虚掩的门。
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一下。
然后,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程未晞站在那里。
她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走廊顶灯冰冷的光线从她身后打过来,在她身前投下一道长长的、模糊的影子,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单薄,仿佛随时会被那道影子吞噬。
她换回了之前那身米白色的家居服,头发有些微的凌乱,几缕发丝垂落在额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比之前更加苍白,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消耗过度的白。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更厚的灰霾,之前画画时闪烁的那点微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麻木的死寂。
她看起来……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易碎的人偶。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闷痛蔓延开来。
她的目光缓缓地移进画室,落在我的身上,又似乎没有真正聚焦。她的视线扫过画板,扫过地上倒下的木桩,最后落在我还停留在她画作上的手指。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极其缓慢地、像耗尽了所有力气一样,走了进来。
她弯下腰,默默地扶起了那个倒下的木桩,将它放回原处。动作缓慢而机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顺从。
然后,她走到画板前,看着那两幅画,特别是那道突兀的划痕,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看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东西。
“……抱歉。”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带着一种浓重的疲惫,“吓到你了。”
她是在为突然离开道歉?还是为那道划痕道歉?或者,是为这无法摆脱的、令人绝望的处境道歉?
我慌忙站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没、没有……你……你没事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她看起来怎么可能没事?
程未晞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没事。”她重复着这个苍白无力的词,像是在背诵一句刻入骨髓的咒语,“只是……有点累。”
她伸出手,不是去拿画笔,而是开始默默地收拾画板上的纸。她将那张画着她精湛作品的纸小心地取下,卷好,用一根小皮筋束住,放回了木箱。然后,她拿起我那幅被毁掉的涂鸦,看着上面混乱的线条和那道伤疤般的划痕,沉默了几秒。
我以为她会把它扔掉。
但她没有。她只是同样仔细地、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珍惜感,将那张纸也卷了起来,却没有束起,只是拿在手里。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她低声说,依旧没有看我,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你需要休息了。”
她在下逐客令。用最委婉的方式。
我心中涌起巨大的失落,但也明白,那通电话之后,我们之间刚刚建立起的那点脆弱的连接,已经暂时断裂了。她需要缩回自己的壳里,舔舐伤口,或者仅仅是……独自承受。
“……好。”我干涩地应道,声音有些发哑,“那……你也早点休息。”
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我挪动脚步,朝着门口走去。每一步都感觉沉重无比。
就在我即将踏出画室门口的瞬间,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还站在原地,背对着我,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那卷粗糙的画纸。暖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瘦削的肩线,那身影显得如此孤独,如此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在这片冰冷的光影里。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走了出去,并轻轻地带上了画室的门,这一次,关严了。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显得格外寂寥。
回到客厅,那盆发财树静立角落,叶片在窗外霓虹的映照下反射着幽冷的光。一切都恢复了原状,冰冷,奢华,毫无生气。刚才画室里那短暂的真实和温暖,像是一个偷来的、易碎的梦。
那一晚,我失眠了。
躺在柔软得过分的大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反复闪现着程未晞画画时专注平静的侧脸,她接到电话时瞬间煞白的脸色,以及最后她站在画室里那孤独脆弱的背影。
还有那只眼睛……那只看穿了我所有伪装和恐惧的眼睛。
顾言晟……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那通电话里到底说了什么,能让她在瞬间被抽走所有生机?
愤怒、无力、同情、恐惧……各种情绪在我心中翻腾交织,几乎要将我撕裂。
第二天,公寓里的气氛依旧压抑。
程未晞很晚才走出房间,脸色依旧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色阴影。她沉默地吃着早餐,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对顾言晟可能投来的目光也毫无反应,彻底变回了那个没有灵魂的、顺从的娃娃。
顾言晟似乎心情不错,甚至难得地评论了一句天气,但对程未晞的异常状态视若无睹,仿佛她只是一件偶尔颜色稍显暗淡的家具。他吃完便离开了,留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一整天都坐立难安,想要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能做什么。任何形式的关心在此刻都可能是一种冒犯和危险。
下午,阳光透过云层,稍微驱散了一些阴霾。
我鬼使神差地又走进了那间储物间,不是去拿工具,而是找到了昨天剩下的那半袋营养土。我又找了一个小巧的、白色陶瓷的备用花盆,和一把小铲子。
我抱着这些东西,再次来到那盆发财树前。
我没有换土,只是小心地、用铲子松了松盆边有些板结的土壤,然后撒上一点点新的营养土和几粒肥料。我做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这是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
我知道这很傻,很徒劳。一盆植物改变不了任何事。
但这似乎是我此刻唯一能做的、微不足道的、表达着什么的方式。
就在我专注地摆弄着土壤时,我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抬起头。
程未晞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的走廊入口,安静地看着我。她依旧穿着那身灰霾色的家居服,脸色苍白,但眼神似乎不再像早上那样完全空洞,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微光。
她的目光落在我沾了泥土的手指上,又看向那盆焕发出些许生机的植物。
我们没有说话。
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却也在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极淡的金边。
她看了我几秒,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对我点了点头。
那不是一个感谢的示意,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认可。一种“我看到了”的沉默回应。
然后,她转身,再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没有微笑,没有言语。
但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那根昨天被斩断的、脆弱的丝线,似乎又微微地、颤抖着,重新连接上了。
虽然纤细得仿佛一触即断。
但它确实存在着。
在冰冷的玻璃和奢华的表象之下,在无声的恐惧和压抑之中。
像泥土下挣扎着想要冒头的种子,像划痕旁不甘湮灭的线条。
微弱,却顽固。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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