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狂言好像有些放早了,因为才过三日不到,我便带着洗月到明乾宫献殷勤去了。
说不憋屈是假的,可也没办法,父亲让我抓紧时间,莫要坐以待毙,坏了大事。平时戚家的“大事”都是父兄在筹谋,哪里有女眷的份,这次竟带上了我,怎能不好好表现?
我特地挑了晚膳时分前来,目的就是让温琢舍不下脸赶我走,只能留我一同用膳,之后便能顺理成章地留宿。谁知连殿门还没跨进去,我就被赶来的人拦住了。
来人还是那位左右为难的孙总管,小跑来向我行礼,然后无非就是那几句话:陛下仍在理政,不得空,娘娘请回。
现在不得空,总会有得空的时候,反正天也不热,那我就等着喽。
于是我就直直地站在明乾宫殿外的玉阶上。
少帝登基不久便露了爪子,几次明里暗里逼父亲还政于他,但父亲纵横朝堂多年,岂会被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崽子轻易对付?
他不仅不会放权,甚至还想换个皇帝,另找个听话的傀儡。
说起温琢其人,别看如今一朝御极春风得意,从前却是个不受宠爱的小可怜。先帝追念元后,从来都是偏宠嫡长子温琼,对继后林氏颇为冷淡,连带着对温琢这个幼子也不闻不问。后来继后仙逝,他在宫中便愈发难过了。
这家伙过去的日子想必并不比我好过,好在如今熬出了头,也算是扬眉吐气。
等等,扬眉吐气的是他,我高兴个什么劲?
或许是听见了我内心的想法,温琢感到过意不去,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见孙总管摇摆着身子出来,告诉我说:陛下让娘娘进去。
算他识相。
我换上一副柔婉恭顺的表情,将手搭在洗月的手上,轻步走进殿。
行礼半天没人叫起,我蹲得膝盖都酸了,才听上方甩过来一句,免礼。
他冷声问:“什么事?”
我做出一副羞涩的模样,“没事便不能来找陛下了吗?”
温琢被这样一句弄得没话可说,片刻后才冷冷警告道:“戚九娘。”
一口一个戚九娘。分明木已成舟,还是不肯承认我是他的贵妃。
“明明已经是陛下的贵妃了,怎么还叫臣妾九娘呀?”
我在心里撇嘴,脸上却不露一丝破绽,上前走了几步委屈道:“若是臣妾不来,陛下何时才会来锦绣宫呢?”
我这个戚家女若是连邀宠都要小心翼翼,那也未免太失败了。
我用手指轻轻捏住他的一角衣袖,就见他触电般一僵,然后飞快甩开,从龙椅上站起身,怒道:“放肆!”
温琢只长我一岁,后宫没有别的妃子,想必今日这样也是头一遭。
他耳廓悄悄红了,缓了片刻重新看向我,阴着脸道:
“你们戚家的人,都是这样好手段?”
我在心中叹气,更加觉得父亲的决定不够高明。我的家世太过扎眼,想要取得温琢的宠信是难上加难,倒不如在民间寻几个家世清白的良家女子,更能让他卸下心防。
小皇帝防备心太强,如今只能冒险一把。
“臣妾虽是戚家女,可自小不过学了些琴棋书画,哪有什么手段。”
我迎上他的目光,神色坦诚道:
“若真的另有所图,合该找几个与戚家无关的良家女子来,如此才稳妥。之所以入宫的是臣妾,不过是因心悦二字罢了。”
温琢没想到我会这样说,怔了一瞬才狐疑道:“心悦?”
我红着脸点头,眼睛中几乎冒出星星来,层层衣袖下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
能让大楚第一美人喜欢的人可不多了,我这个谎撒得十分有诚意,你最好是相信。
果不其然,我发现温琢的耳朵更红了。
他不自然地单手抵唇一咳,嘴上却不领情,冷声道:“你心悦谁,与我有何干系?”
我挤出一个笑,“不管陛下是否在乎,臣妾的心都不会变。”
再肉麻的话我说不出了,只能状似羞怯地别过脸。让洗月将食盒中的桂花糕呈上放在龙案上,我便屈了屈膝,欲要离去。
这家伙油盐不进,我是忍不下去了。
我僵着嘴边的笑正欲转身,却听重新坐下的温琢开口,声音中情绪不明:“这个时候,哪里来的桂花。”
是臣妾将去年秋天的桂花晒干后留下来的。我耐着性子答。
他唔了一声,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这气氛过于窒息了。
我暗自吸了口气,思忖此时到底能不能逃。
温琢突然动了。他拿起一块桂花糕,问:“你真的想让朕去你宫里?”
我不知他问的话是何意,下意识一点头。
“那就让朕看看你的‘心悦’到底有多少。”
他扯起嘴角,提了条件:“既然进了宫,便是宫中人,以后别再与丞相往来。等你表现好了,朕自然会去。”
算盘打得还挺响。行啊,我最是沉得住气。
“臣妾明白了。”我笑着福身,心中有了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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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一段时日,我真的没有再和戚家联系,父亲那样聪明,自然能猜到小皇帝的心思,他想让我尽快取得温琢的信任,为免坏我的事,便也未曾给宫中递过信。
与戚家的来往切断,小皇帝也不来,我在自己宫里逍遥自在,日日赏花弹琴,好不快活。但我身边的人为此感到担心,经常提醒我眼前的艰难处境。
“贵妃的身份注定不会长远,小姐,可曾想过以后?”
戚恒是我从戚家带来的侍卫,和洗月一样,是少有的真正为我所用的人。至于我的奶娘张嬷嬷,虽然一直跟在我身边,但是母亲身边的人,比起我这个小主子,自然是更向着戚家的。
我那时正在侍弄花草,百忙之中向他重复了父亲的许诺:“父亲不是说了吗,日后让我当温琼的皇后的。”
戚恒望着我,沉默不语。
我当然能明白他的忧虑,毕竟这样的诺言如同镜花水月,荒谬得连我自己也不能尽信。
以后的事谁也无法料想,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不想因此伤神,便开了句玩笑:
“无妨,到时若无处容得下我,你便带我和洗月离开,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生活,离这是非之地远远的。”
等到戚恒退下,我想起这些时日听到的动静,便问洗月:“听闻太皇太后又病倒了?”
说起这位太皇太后,可不是简单的深宫女眷,几十年前也是叱咤朝堂的人物,若不是后来年迈病弱,只能放手在后宫静养,这朝政怕也轮不上我们戚家说的算。
洗月应声,又告诉我一些别的消息。我点头,心道要找个时候去探望一下这位老人家。
与我想的一样,太皇太后为大楚江山社稷操劳半生,掌权时便与戚家多有冲突,如今我父亲在前朝一手遮天,几乎架空了大楚皇室,眼见毕生心血遭**乱,她又如何能待见我这个戚家女?更何况,我现在成了温琢的贵妃,明摆着是贪心不足,还想控制大楚的后宫。
不过我最是知情识趣,见不受喜欢便干脆告退,也省得两人戴着假面一样虚与委蛇,最后谁也不舒服。
不过令我没想到的是,先前献的那么多殷勤都做了无用功,如今明明只是去探望太皇太后做了个样子,倒是把一直视我不见的温琢引来了。
来时他脸色不好,深邃的眉眼中尽是阴郁,毫不客气对我警告,让戚家不要打寿安宫的主意。
这么多年来,我除了闺中曾向死对头使过绊子,旁的坏事是一件都没有做过,更何况是伤害一个老人家。
“妾只是去探病,未曾想过对太皇太后不利,着实是冤枉······”
“况且妾近日来并未与宫外联系,又怎会是得了母家的授意?”
我不是受了委屈不敢出声的人,当即辩解,可此人刚愎自用,显然是一个字都没信,最后还不忘绷着脸敲打几句。
过去温琢是个不受宠的继后之子,太皇太后从来都是对他不冷不热,不见有多深的祖孙情谊。没想到他会为今日的探望特地来找我,是不是还应该夸他重情?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心中气恼,一时忘了应该小意讨好,一言不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狠狠摔碎了手边的茶盏。
宫人噤若寒蝉,跪了满地。
我环视殿中一圈,顿时觉得心口憋闷,好像那些精致的器具帏纱都不再赏心悦目,烦躁着跨出殿门,屏退众人独自去了后殿的荷花池。
望着满池荷花飘摇,我不由纳闷,分明从前也有烦心事,可自从进宫遇见了温琢,怎么就越来越喜欢生气了?
纳妾与娶妻不同,不需相看八字、交换庚帖。但现在我可以确定,我与温琢定然八字不合。
微凉的夜风使我清醒了些,先前的怒意渐渐平息了。小皇帝的偏见已入骨,我又何必与他较真?虚情假意地逢迎着便是了。
这样想着,我心情舒畅,转身欲回宫,正盘算着使出闺中所学魅惑一番圣心,谁知脚下鹅卵石没眼色地一滑,我没能站稳,眼前顿时天旋地转,只听见扑通一声,湖水浸没我的衣裙,寒凉瞬间袭来。
我心中大慌,对没有学会浮水这件事感到追悔莫及,只能毫无章法地扑腾挣扎,忽而感到额头一痛,似是惊乱间撞上了湖中岩石。我来不及继续思考,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变得模糊。
若我就这样死了,最高兴的恐怕就是温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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