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自叫苦,觉得父亲未免操之过急。他在宫外呼风唤雨,自然无所畏惧,温琢奈何不了他,而我在宫中仰人鼻息过活,却是要倒大霉了。
生死面前,尊严是最不重要的东西,我这人贪生怕死,就更不在乎了。
感受到他手上微松,我顺势从他怀中脱身,忙转身跪伏于地,垂首求饶道:“臣妾对陛下绝无二心。”
我绞尽脑汁,正欲再开口,却听他轻嗤,打断了我的话。
“这些虚言就不必说了。”
他将长剑归鞘,语气中颇为意兴阑珊:
“戚家将你送进宫,想做的事无非有两个,一是想令我沉迷美色无心理政,戚家便能更好控制朝堂;二是诞育龙嗣,只要你生下一个皇子,戚家便有了更听话的傀儡,到了那时,我便没了活着的必要。”
我不敢抬起头看他,藏于袖中的手掌心中传来痛意,不必去看,也知道定是血肉模糊。
戚家的意图我心知肚明,温琢也能轻易猜出,如今他轻描淡写道出,令我全然无法反驳。
是以我默然伏地,没有出声。
他没让我起身,说话时带上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愉悦:“戚家人不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日看来,贵妃倒一点不像戚家女。”
听出他在讽刺,分明是笑我胆小如鼠。
我暗恼,却不敢惹怒他,能屈能伸道:“臣妾不过是空占了一个姓氏,至于旁的东西,那是万万没有的。”
我故意将这话说得满含深意,但愿他能听懂。
果然,温琢听罢“哦”了一声,饶有兴趣道:“旁的东西?那是何物?”
“权势吗?贵妃不想要权势?”
我的下巴被一只手轻佻地捏住,他继续说:“也不想做皇后?”
那是想做就能做的吗?
我逃不开禁锢,被迫直视着他的眼睛。他已经这样问,我知道现在不是矫揉扭捏的时候,但将话没有直白说出,而是在嘴边拐了个弯。
我忍着惧怕,声音变得又轻又颤:“天下谁人不想与心上人并肩而立呢,陛下。”
他目光停在我脸上,蓦地笑了:“这样的话说多了,会将自己也骗过去吗?”
我心头一跳,又听他道,
“世人心里的敬畏拥戴、轻蔑仇恨,朝向的只是这把龙椅而已。你口中的情爱不管是真是假,也是给予皇帝的,与我这个人毫不相干。”
我一怔。其实他看得很清楚,高处不胜寒,一旦坐上这个位置,就注定要失去一些曾经拥有的东西,喜好、性情,甚至是自己的名字。他只作为皇帝而存在,而不能是温琢。
不知为何,我心口微微酸涩,在进退维谷中产生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感觉,我与他其实是有些相似的。
从小到大,我始终顶着戚家嫡女的身份,几乎忘了自己的亲生姨娘,我享受最好的衣食,也拥有最淡薄的亲情。
我是戚明胭吗?这究竟是故去嫡姐的名字,还是我的?
先前我从未纠结过这样的问题,想着斯人已逝,再怎么样也无人能撼动我的地位。可如今在温琢面前,我却动摇了。
“臣妾与他们不一样。”
像是终于找到了同类一般,我忽略了恐惧,甚至忘记了手上的鲜血淋漓的伤口,主动攀上了他的手:“陛下,坐在这把龙椅上,可会感到冷?”
天下人只关心皇帝的政绩和手腕,无人在意他这个人。我想,他应是真的感到冷了。
我哈了口气,想要将他微凉的手指暖热,“这样是不是好些?”
“两个人在一起,便不会冷了。”
感受到他指间有些许回暖,我不禁有些欣喜,抬眼时却落下一滴泪。
滚烫的泪落在我们交握的指缝间,稀释了他手心被我蹭上的血迹。靡艳的血色于十指间蔓延开来,我望向他,发现他眸中微颤。
“你愿陪我取暖吗?”他眼不知何时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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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是那晚的一滴眼泪真的让温琢有所触动,后面的一段时日,他对我的态度好了许多,也会时不时驾临锦绣宫,坐在我对面说几句自以为的挖苦;偶尔心情好了,便让孙总管传信,召我去明乾殿伴驾。
尽管有几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意味,我也并未感到气恼,比起最初冷淡厌恶的样子,如今的温琢已经格外招人喜欢,虽然还是会嘲讽轻嗤,但起码不像之前一样满身是刺。
张嬷嬷对此甚是满意,提醒道:“这些时日娘娘与陛下相处多了不少,依奴婢看,有些事情也该急一急了。”
我靠在绣榻上懒懒回:“他对戚家始终是防备着的,他不愿,我急又有何用。”
“若娘娘愿意,可让奴婢推一把。”
“嬷嬷能有什么法子,难不成将他绑了来?”我笑着开了句玩笑。
张嬷嬷所说的办法,恐怕就是寻个机会向戚家通风报信,再让父亲出面催促。可上次我已见过温琢被逼急的模样,知道这样的法子无用。
况且男女之事还要亲眷开口调和,未免有些荒谬。
我并未将嬷嬷的话放在心上,只是一笑而过。然而仅过了几日,我便领会了这番话中的深意,也为自己的大意付出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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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琢要来用晚膳,锦绣宫上下皆不敢懈怠,才过正午,我便被催着沐浴梳妆,生怕有一处不美,扰了天子的兴致。
看着侍女们忙前忙后,我暗暗腹诽,不过是一起用膳,先前又不是没有过,他什么都不用准备,却要让我满宫不得安宁。
珍馐摆满桌案,手边是热茶,我顿觉寡淡,蓦地想起被自己埋在树下的酒坛,于是提议:“陛下想饮酒吗?”
对上他怀疑的眼神,我噙笑解释:“臣妾自己酿了桂花酒,还未曾尝过,若陛下不嫌弃,臣妾便遣人去取。”
“食不言寝不语,贵妃的规矩真是得体。”
他讽了一句,淡淡道:“朕已经说过多次,朕不喜桂花。”
“可臣妾喜欢。”
这些天关系缓和,我大着胆子,试探道:“想来不至厌恶的地步?陛下就全当陪臣妾尝尝,可好?”
我得寸进尺,他倒没有恼,默默看了我一眼,才不紧不慢点了头。
我暗喜,忙差人取了一坛来。
桂花香飘了满室,澄澈的酒液入口清甜。许是见我饮得欢快,温琢看了许久,竟真让身旁候着的布菜宫人上前,替他斟了一杯酒。
“如何?”
在我热切期盼的注视下,他抿了一口,只与我对视一眼便移开目光,声音平淡:“太甜了。”
“甜些不好吗?”再度给自己满上一杯,我反问道。
我天生嗜甜,亲自动手做吃食时往往加许多糖,当然不觉得甜算什么毛病。
他还是那副神情,并未回答我的话,而是看着我的动作,皱眉道:“你喝太多了,一会醉了想发疯?”
“陛下不是说甜吗?甜酒不醉人。”我才不管他。
“胡说八道。”
他斥了一句,懒得再理会我,执起酒盏一饮而尽。
宫人自觉上前为他斟满,我暗暗观察着,心里想笑。不是嫌甜腻吗,还不是一样喝了?
就这样,我们两个你一杯我一杯,一坛酒很快见了底。我有些发晕,于是放下银箸,欲差人取两碗醒酒汤来。
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我的手腕就被一股大力狠狠攫住,手边的酒盏被宽大的袖袍扫到地上,摔了个支离破碎,里面残存的酒液也尽数泼洒在衣裙上。
我吓了一跳,醉意也去了大半。
顾不上擦拭身上的酒渍,我仓皇望去,竟发现温琢的面色不知何时已经绯红,呼吸也变得粗重。
“陛下这是怎么了?”我慌忙问。
他脸上的红透着病态,明显并不是正常醉酒的红。
“戚明胭······”
像是不愿在这里多呆一刻,他身形微晃,却毫不犹豫地站起身,逼视我的眼中满是戾色:“你在酒里添了什么?!”
我愣住,声音中不由茫然:“什么都没有啊······”
话音才落,我猝不及防惊呼一声,被他拽着手腕强行从绣凳上拉起,那股力道捏得我生疼。
“谁教你的,是丞相吗?”
他向我逼近,眼中不复过去的阴郁,而是透着种压抑的沉怒,高挺的鼻梁几乎要与我相贴:“他教你用这样下作的手段逼朕,是不是!”
他声音蓦地抬高,我被吓得一抖,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的异样是因何缘故。
难道是那种药?
我心中惊惧,忙向后退了一步,这药非我所下,却是有口也说不清了。
可温琢人在锦绣宫,我怎会在自己的地盘,这样明目张胆地行算计之事!
况且,给他下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药物,可是谋害天子的大罪!我就算想要博得圣宠,也断不会昏头到如此地步。
“臣妾冤枉!”
我急切上前拉住他衣袖,辩解道:“此事绝非臣妾所为,定是有人陷害,请陛下明察!”
我慌乱不已,正想命人查验桌上酒菜。目光巡移时,却见不远处跪在地上的张嬷嬷抬起头,用复杂的眼神望了我一眼,仿佛含着万语千言。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所有的狐疑不解在心中都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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