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砂砾,刀子似的刮过落魂坡光秃秃的山脊,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坡顶,一座庙宇孤零零地杵着,比这荒坡更显破败。庙门只剩半扇,斜斜挂着,在风里吱呀作响,像垂死之人的呻吟。门楣上,一块焦黑的匾额勉强能辨出三个残缺的大字:破军庙。
庙内,蛛网如幔,灰尘厚积。神坛之上,那尊泥塑神像早已面目全非,彩漆剥落殆尽,露出底下灰褐色的胚土,仅剩一只执剑的断臂还倔强地指向虚空,仿佛凝固了八百年前一场惊天动地的陨落。供桌歪斜,几只缺口的粗陶碗里,盛着不知放了多久、早已干裂发霉的供品,几只油亮的黑老鼠正肆无忌惮地啃噬着。
寒风从破洞的窗棂和敞开的半扇门灌进来,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就在这满目疮痍的神像脚下,一个裹着脏兮兮灰布棉袍的青年,正唾沫横飞。
“张大娘,您且放宽心!有本仙师在此,任它什么山精野魅魑魅魍魉,保管叫它有来无回!”青年声音洪亮,刻意带了几分世外高人的飘渺,可惜配着他那张沾了灰、略显清瘦却眉眼灵活的脸,以及那双骨碌碌转、透着市井精明劲儿的眼睛,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他便是夙离。此刻,他一手捏着张皱巴巴、画着鬼画符的黄纸,一手持着一柄木剑——剑身焦黑,像是刚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的烧火棍。他面前,站着个满脸愁苦、穿着粗布衣裳的农妇,正是张大娘。
“可…可是仙师,”张大娘声音发颤,怀里紧紧搂着个面色青白、昏睡不醒的小男孩,“我家铁蛋这都烧了三天了,胡话不断,净说什么‘黑影子’、‘要吃人’…隔壁王瞎子说是冲撞了‘落魂坡的脏东西’…”
“哎哟,王瞎子懂个啥!”夙离一摆手,满脸不屑,木剑舞得呼呼生风,带起一阵灰尘,“他那是吓唬您,好多收您几个铜板!您看看这庙,供奉的可是八百年前鼎鼎大名的破军神君玄玑!什么脏东西敢在神君老爷眼皮子底下撒野?那不是找死吗!”他边说,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瞟了一眼神坛上那尊残破不堪的泥像,心里嘀咕:神君老爷您要真有灵,看在我替您看庙(虽然是为了省房钱)的份上,好歹保佑我这次把张大娘兜里那几个铜子儿忽悠到手,回头给您买俩热乎馒头供上…
“那…那仙师,您看这…”张大娘被夙离的气势唬住,又带着希望看向他。
“莫慌!”夙离清了清嗓子,神情陡然肃穆,仿佛真能沟通天地,“待本仙师做法,请神君老爷降下神力,驱散邪祟!”他猛地将手中黄符往空中一抛,同时木剑一指,口中念念有词:“天清地灵,邪祟退散!玄玑神君,急急如律令!”
黄符软绵绵地飘落,尚未落地,便被一股穿堂风卷起,打着旋儿贴到了神像那只断臂上,滑稽地粘住了。
夙离:“……”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张大娘:“……” 眼神里的希望瞬间黯淡了几分。
“咳咳!”夙离强行挽尊,木剑挽了个剑花,指向供桌,“看!神君老爷显灵了!那邪祟已被本仙师法力逼至此处!”他几步上前,对着供桌底下那几只啃供品的老鼠作势欲劈,“呔!孽障,还不速速现形受死!”
老鼠们受惊,“吱吱”尖叫着四散奔逃,瞬间没了踪影。
夙离立刻收剑,转身,一脸高深莫测:“好了,张大娘,纠缠令郎的‘食梦貘’已被本仙师驱走了。令郎只需服下我这道‘安神符水’(他从怀里摸出个脏兮兮的小纸包,里面是些不知名的草灰),静养两日,保管活蹦乱跳!”
张大娘看着夙离手中那包可疑的“符水”,再看看依旧昏睡的儿子,脸上挣扎之色更浓。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可怜巴巴的十几个铜板。
“仙师…家里实在…就这些了…”她声音带着哭腔。
夙离的目光在那堆铜板上飞快扫过,心底飞快计算着够不够买两顿饱饭外加一小坛劣酒驱驱这破庙的寒气。他脸上却堆起和煦的笑容,伸手去接:“好说好说,神君老爷慈悲为怀,济世度人,岂会在意这些身外之…嗯?!”
他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瞬间盖过了庙内的灰尘味和寒风。温度骤降,连呼出的气息都凝成了白霜。供桌上那几块干裂的供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黑冰。
“呜…呜…”昏睡中的铁蛋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双眼猛地睁开,瞳孔却是一片骇人的、没有焦距的漆黑!他喉咙里发出非人的、低沉的呜咽,小小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竟一把挣脱了张大娘的怀抱,四肢着地,像野兽一样猛地朝夙离扑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黑影!
夙离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那不是普通的“冲撞”或者“癔症”!那阴冷、粘稠、带着纯粹恶意的气息…是真正的幽冥邪祟!而且绝非寻常货色!
“我的娘!”夙离怪叫一声,什么仙师风范全丢到了九霄云外,狼狈地就地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带着腥风的扑击。木剑?早不知丢哪儿去了!
“铁蛋!我的铁蛋啊!”张大娘瘫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被邪祟附身的“铁蛋”一击不中,动作没有丝毫停滞,脖颈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转了一百八十度,漆黑的瞳孔死死锁定了滚到神像脚下的夙离。嘴角咧开,露出不属于孩童的、森然的狞笑,涎水混合着黑气滴落。
夙离背靠着冰冷残破的神像底座,退无可退。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爬,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他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对这种纯粹恶意的恐惧。跑?门口被那东西堵着!打?他除了坑蒙拐骗,哪会什么真本事!
邪祟附身的铁蛋四肢并用,再次蓄力,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令人心悸的凶戾之气,眼看就要再次扑来!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夙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深埋在他灵魂最深处、八百年不曾呼唤、几乎被他遗忘的名字,在极致的恐惧与求生的本能驱使下,毫无预兆地冲破了喉咙——
“玄玑——救我!!!”
声音凄厉,带着破音的嘶哑,在空旷破败的庙宇中轰然炸响!
仿佛是一把钥匙,猛地捅进了锈死的锁孔!
夙离体内,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带着某种亘古苍凉与锋锐气息的热流,毫无征兆地在他心口处猛地一跳!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席卷全身,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撕裂他的胸膛冲出来!他眼前一黑,哇地喷出一口滚烫的鲜血!
鲜血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也溅在了神像残破的断臂底座上。
嗡——!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剑鸣,在夙离的灵魂深处响起,又似乎是从那残破的神像内部传来。
下一刻,异象陡生!
神坛上,那早已被遗忘、积满尘埃的泥塑神像,其底座沾染了夙离鲜血的地方,竟逸散出点点极其细微、常人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灰烬般的晶莹光点!
它们轻盈地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如同寒冬里无声飘落的灰烬之雪。
与此同时,夙离身前,那被邪祟附身的铁蛋扑击的动作,硬生生僵在了半空!它脸上狰狞的表情凝固,漆黑的瞳孔里第一次露出了…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存在!
破庙内的光线骤然一暗,仿佛所有的光源都被瞬间吸走,只剩下那飘散的、微弱的烬雪之光。
在夙离因剧痛和绝望而模糊的视线中,在那飘零的烬雪中央,一个极其淡薄、近乎透明的身影,缓缓凝聚成形。
那人影身着残破却依稀能辨出昔日华美的玄色神君袍服,长发如墨,面容在光影明灭间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眸子,即便隔着虚幻的魂体,也仿佛蕴藏着穿透时空的沉静与…一丝初醒的迷茫。
他悬浮于离地尺许的虚空,身形淡得如同随时会被风吹散的青烟。冰冷死寂的破庙里,没有任何声音,连风似乎都停滞了。
然后,一个低沉、清冷,带着金石之质却又无比虚弱的嗓音,仿佛直接响彻在夙离的脑海,也回荡在这座被遗忘的庙宇:
“何人在唤…吾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只有那无声飘落的烬雪,见证着这场跨越了八百年时光、于绝望深渊中响起的呼唤,以及…那自寂灭尘埃中归来的,第一缕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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