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人。”她将他的手从袖中拉出,掌心凉得发僵,十指关节因边关的旧伤隐隐扭曲,指甲也染着病态的青白。
她顿了顿,从身侧抽出自己斗篷里的暖炉,塞进他手中,又俯身将他圈在怀里。
榻上男人终于再支撑不住,靠着她的肩,缓缓合上了眼。
“若……若我能再活几年该多好。”
她轻声嗯了一声,像是应下,也像是替他将这句虚妄的希望接住了。
片刻后,他问:“皇上……可还信你?”
她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斟酌,良久才道:“他若不信我,也不会让我选驸马。就算皇权诱人,他也终究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
谢子宴笑了笑:“他说这话,不是怕你误终身,而是怕我不肯放过你,怕你被困在我身边。”
“他怕得对。”
“容容。”
“嗯?”
“你可会后悔?”
她似乎没听清:“后悔什么?”
“我活不了多久了,这样陪着我,终究对你名声有碍。这一路,从落败到登顶,你也吃了不少苦。”
她摇了摇头。
“谢临,你要记住一件事。”
“名声不名声的我从来没有在乎过。”
她顿了顿,望着他眼中隐约将燃的光,“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母妃,为了阿庭,也为了你。我们三人,是站在一条船上的。”
“若说后悔……”
她缓缓闭上眼。
“我只遗憾,上天给的时间太短。”
谢临一直被皇帝留在宫中。一方面是宫中太医齐全,万一病情有变,也好就近救治。另一方面,如今朝局方定,风浪暗涌,萧庭身边能用、敢用、信得过的人不多。就算他不愿谢临再为政务费神,许多事却仍需与他谋定而后动。
夜晚,萧令容走后。太极殿后偏殿中,炉火烧得正旺,沉香袅袅,一片静谧。
谢临倚坐在锦被间,面色苍白,气息却还算稳。榻前案几上摊着未收的折子,一旁的笔早已沥干放在笔筒中,显然他已阅过不少,只等皇帝定夺。
殿门被推开一线,萧庭换了常服,自外走入。
他年纪比谢临大两岁,如今登基不过两年,却早被世人称为“冷面天子”,素来威严难犯,只有在这里,在谢临跟前,他才显出几分倦意。
“今早的折子你看了?”他径直走到榻边坐下,语气不急。
谢临点头,眼角浮出些青色,嗓音低哑:“兵部的调令不妥,西南兵权尚未完全归拢,此时撤将,容易生变。”
“我也觉得不妥。”萧庭叹了口气,随手拿起那份折子,“但此人是左丞的人,若不稍作调动,他反倒要疑我。”
谢临微一思索,道:“既如此,倒不如给他一个调令看,却暗遣人接手军中实权……这一招虽险,但能保兵不乱。”
“你明知我不想你再管这些事。”
“可你不来问我,我更放心不下。”
萧庭沉默了。他一直知道谢临聪明,且极擅权谋,但自他病重以来,几次政事劝他莫理,谢临都未听从,依旧事事了然、冷静剖析。这世上聪明人难得,心正而又不贪权的聪明人,更少。
他捏着那份折子,轻声道:“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认识我,是几岁?”
谢临愣了愣,缓缓笑了一下:“七岁。是先帝召我入宫讲学。那日你偷了禁苑的梅子,推我出来挡。”
“可我父皇偏信你。”萧庭低低一笑,“罚我抄了十遍《孝经》,你却被赏了书一箱。”
“那本《春秋左氏传》,我至今仍留着。”谢临道,目光微温。
空气中沉了一瞬,两人皆未言语,只听炉中木炭劈啪作响。
萧庭突然道:“我其实……很早就知道你瞒着病情。”
谢临静了一瞬,才道:“原想多留一口气,至少……陪你和令容走完这一程。”
“陪我?”
“你还年轻,基业未稳,我若走得太早,只怕会坏了你谋局。”谢临语气仍温温的,像在陈述一件旁人无关的事。
“你若走了,我还有什么谋局。明明是三个人争出来的,你却偏偏要先走一步。”萧庭盯着他,眸色沉了下去。
“你该有的。”谢临声音极轻,“我曾许你要护你登基。用你登基作为条件来换谢家翻案。这一步你我都做到了。往后,你要靠你自己。”
萧庭猛地站起,背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垂眸望他:“你以为我真不懂你那点心思?”
谢临眸光一动。
“你怕连累令容。”
他终于不再说话。
“你怕她守着你,荒废一生,怕我这个皇帝猜忌她,怕百官弹劾她‘哀毁过度’,怕百姓将她从明昭公主变成‘寡妇公主’。”萧庭冷笑,“你这一病,想得比我当皇帝的还远。”
“若你是旁人,早就该赐你鸩酒以绝后患。”
谢临笑了,眼神里却并无半点讽意,只道:“你若真下得了手,我反倒安心。”
萧庭盯着他,良久不语。最终只是低低叹了口气。
“谢临,令容是你亲手教大的,你知她几斤几两。她不是会走开的性子。”
谢临眸光暗了一瞬。
“我知道。但知道又如何,寿数天定,也不是我能改变的。”
萧庭哂然:“若你死了,她会恨我一辈子;可你若活着,她不恨我,也不会放下你。”
他在榻边坐下,忽然说:“她前几日来找我,说你有幅画未完。”
谢临一愣。
“《宫燕归图》。”萧庭低声,“她问我,等你死了,这画她可不可以烧了陪葬。”
谢临握紧指尖,唇边浮出一点无奈苦笑。
“你猜我怎么回她?”
他望着谢临,轻声道:“我说不行。这画是你欠她的,不该拿来当借口,更不该带下黄泉。”
“你若真想赎,就自己活着画完。”
“谢临,别再装了。你若真不想她守你,就好好活着,撑到她肯松手的那一日。”
谢临眼角一颤,低低咳了一声。
萧庭缓缓站起身,长袖拂过案几:“今晚我在这里留一夜,朝中事交给李公处理。”
“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兄弟,就别再把自己当死人。”
谢临闭了闭眼,像是忽然有点撑不住,声音微哑:“若我真死了,你会如何安葬我?”
萧庭淡淡道:“厚葬。列王礼。下葬当日鸣钟三次,诏告天下——谢临,皇室忠臣,辅国安朝,功勋卓著,忠烈至诚。”
他顿了顿,望着谢临面无表情的脸,忽然笑了:“不过你听不见。”
谢临也笑:“听不见,倒是清净。”
萧庭不再说话,站在原地望着他。
良久,他忽然叹息道:“……但我宁愿你听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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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还能撑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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