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到了和谢祖豪约定的上课时间,下午两点,她准时到他家门口,这次不会走错。
按门铃后,院门和大门自动开启,她徐步进入,在客厅里,没看见那张黑发蓝眼的脸,却听见身后的古怪声响。
回过头,她一愣。
谢祖豪坐在轮椅上,笑吟吟地闪亮登场,“老师你好。”
她是挺好的,林乐施眨了眨眼睛,但,“你好像不太好?”
“昨天打篮球崴脚了。”
“很严重吗?”
“没事儿!休息几天,就好了,”谢祖豪操纵轮椅,原地转了一圈,就像他拙劣的儿化音,“我想玩这个,很久了,天助我也!”
林乐施哭笑不得。玩?
他的中文和很多老外一样,有种过犹不及的幽默。
上课地点在二楼书房,窗外是浓郁的树景,空气怡人。
那天面试回去后,林乐施当晚做好一份教学计划,发到谢祖豪的邮箱,今天也按照计划,带来提前准备好的教学道具。
“林老师,你很认真。”谢祖豪夸赞。
林乐施淡笑着,纠正他的发音:“来跟我念,师——,真——,舌头放松,不要太用力。”
这样教了几遍,还是收效甚微,林乐施鼓励他:“不要紧,慢慢来。”
她拿起桌上的硬质卡片,像洗牌一样,简单整理了一下,递到他面前:“今日热身话题,选一个。”
谢祖豪抽出一张,上面写着:家人。
十分钟的闲聊时间,每次的内容抽签决定,由谢祖豪自由发挥,等他一口气说完,她再来逐句纠正他的发音和语法错误。
谢祖豪不畏惧开口,对这个话题,他简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很快,林乐施知道他有几个家庭成员,各自的教育情况,婚恋情况,有什么爱好和特长。
他们一家人关系融洽,彼此尊重,即便现在因为各种原因分散在世界各地,仍然互相挂念。
提及家人,他满脸真诚而和煦的笑意,说得磕磕绊绊,错误满出,却让人听得入神。
很完整的表达,语法和口音不再重要。
“林老师呢?”他自然地把话题抛给林乐施。
她一如既往地答:“我父母离异,至于兄弟姐妹……以前有个哥哥。“
“以前?”谢祖豪困惑。
他知道中文博大精深,一个词,一个短句,可能有几种解法,可能夸张,可能完全相反,可无论哪一种,“以前”和“哥哥”两个词的组合,他实在无法解读。
林乐施的声音轻如窗外落叶:“他死了,我十二岁那年。”
“抱歉……”
林乐施望着他有些歉然的眼神,微笑着摇头,继续上课。
一小时后,口语课结束,下一次课在三天后。
刚好是秋分那天,微雨,她下课后直接过来,沿着小区里空旷而清幽的林荫道,在一路清幽冷桂的香气中,来到谢宅。
学生仍是那套轮椅皮肤,林乐施照例先关心,对方遗憾地用英文表示:“医生说快好了,我不能再坐轮椅。”
真心话,用母语讲会更真心。
“为什么不能?”法律也没规定正常人不能坐轮椅呀。
谢祖豪幽怨道:“我朋友说这样别人会当我是傻瓜。”
林乐施忍不住笑,她深深怀疑,林奕庭那样爱静的性子,怎么会有这么跳脱的朋友。
这些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一定是变了好多。
她在尝试有趣一点的教学方法,结束后,给谢祖豪布置课后作业:用K歌app,录一首他喜欢的中文歌。
他苦恼:“我有点五音不全。”
林乐施笑而不答,她长了一张纯白无害,让人容易信服的脸。
她要离开,谢祖豪开着轮椅,慢悠悠地送出来,到一楼客厅,林乐施开门,身后电梯清脆地一声响。
“你怎么来了?”谢祖豪语气很惊讶,尾音高高扬起。
相比起来,另一个声音则低沉冷冽:“你妹妹的东西又寄错给我了。”
又?
谢祖豪意味深长地笑:“不是寄错,摆明就是送给你的。”
她的脚步微微停顿,地板光滑,却像突然析出蜜糖,粘住了她一下,无声地挽留,简直不怀好意。
蜜里带毒,那声音也像藏着刀锋,温柔地割在她心上。
她脚步更快,杂乱脚步中,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将所有不合时宜的慌乱和心跳隔在门外。
“小林老师怎么走这么快?”谢祖豪讲着怪声怪调的普通话,笑看着林奕庭说,“你看你,一来,把人吓跑了。”
林奕庭不说话,走到沙发边,要放下快递盒,却看到沙发上一只奶白色的背包。
“你的东西?”他扫一眼轮椅上的男人。
谢祖豪够着脖子看,愣住:“林老师的包,她忘拿了。”
林奕庭不接话,把盒子搁在地上就要离开。
“别走啊,你帮个忙,去把包拿给人家,她肯定还没走远。”
林奕庭面无表情,“你看我很闲吗?”
“难不成要我一个残疾人去送?”谢祖豪上下扫视好友笔直一双长腿,笑了笑,拿起手机给林乐施打电话。
铃声却在沙发上,背包中响起来。
他皱眉,她连手机也没拿,这真麻烦了,他没真指望支使林奕庭这尊佛去替他跑腿,探口气,轮椅开起来,只有他亲自去跑一趟。
嘴里念叨:“林老师也真怪,手机不拿手里。”
他伸手拿包,却抓了个空。
白色的包,落在林奕庭手里,像一只被捏着后脖颈拎起来的小猫。
他迈开长腿,绕过谢祖豪走向门口。
谢祖豪错愕望住他的背影,看不见他的脸色,只听见他的声音。
许是距离远了,混在秋风里,干涩,听着有些不真实:“她手里不喜欢拿东西。”
天空半阴,雨水细如牛毛,林乐施走出一小段路,也只到沾湿头发的程度。
这种雨她是懒得打伞的,思雯常吐槽她该去英国留学。
就因为懒,她才没发现忘了东西,不觉得手里少了什么,只感觉走起路来格外轻盈。
沉闷的下午,没有风,虫鸣鸟叫也悄然隐匿,灰蒙蒙的云层堆积在天边,海的尽头翻着白浪。
道路边不知名的树无精打采地垂着枝条,落下几朵残花,干瘪衰败,看不出曾在枝头风光盛开过。
她无意间踩上去,碾成碎片。
小区里大多车入车出,她靠着两条腿,心不在焉地走着。
周围静得好像到了世外之地,不知过了多久,林乐施才发觉,身后那个几乎和她叠在一起的细碎声音。
她自己也没想到,八年没见,她竟然还能认得他的脚步声。
跟着她干什么?她抬头看,这才回过神,发现她不知不觉绕了远路,再往前一点,就是他家房子。
原来他是顺路回家。
可也不对啊,刚才他是从电梯出来,应该是从地下车库上来的,开车来,却步行回去?
她心里乱糟糟的,不自觉地加快脚步,自己也说不清,她是在慌什么,又是为什么要逃。
恍惚回到很多年前,某一个天气沉闷的傍晚,她单方面跟林奕庭闹别扭,非要一个人回家,不让他送。
她犟着脖子走在前面,林奕庭不远不近地跟着。
“不许你跟着我!”她回头喊,然后快步跑开,她满肚子委屈,一点也不想看到他。
然而他不是她的下属,不必听她号令,在属于哥哥温柔的面孔下,偶尔也会展露兄长的严厉。
他几步追上来按住她,严肃:“不要乱跑,好好走路!”
林乐施瞪他,心里万般委屈,眼睛一酸,没用地哭了出来。
林乐施脸上带妆,自己却忘了,哥哥越看着她,委屈越是放大,她哭得忘情,抬起手抹眼泪,手背上一抹浓黑,眼尾飞出去一条燕子尾巴。
“啊?”她吓一跳,忘了哭泣。
少年俊冷的容颜舒展,轻笑出声,微光柔和了他日渐锋利的棱角,凌厉的眼神也随之云开雾霁。
他拿出纸巾给她擦脸,“脸都哭花了,小猫一样。”
意志在软弱,怎么能这么轻易原谅他?林乐施躲开,用最冷酷的表情说:“你不跟着我,我就不哭了。”
半晌,他说:“好。”
回去的路上,林乐施并没有因为他的听话,而开心半分。甚至怪责自己,是不是太小题大做?
她学校办唱歌比赛,她当主持人,哥哥答应了会来看她,她等了整晚,到最后一个节目,他才姗姗来迟。
“对不起,今天太忙。”
对啊,他都解释了,他在忙,不是故意爽约的,她耍脾气不理他,是不是太不懂事?
可是回过头,拥挤的人群中,找不到哥哥,他真的不跟着她,她反而失落。
经过109的门前,绚丽的枫树冷冷睨着她,像在提防她这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于是她走得更快。
可他怎么还跟着她?
林乐施心一横,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盯住他。
是林奕庭,八年过去,如今二十五岁的林奕庭,他停住,目光淡然地落在她脸上。
他的五官似乎没变,气质却改变许多,棱角较从前更为锋利,眼神如往常沉静,多了几分冰冷,和她看不透的深沉。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她心房一空。
听说人体细胞不断新陈代谢,每个七年全部换新。他还是那个林奕庭,却也不是。从里到外换掉每一片零件的特修斯之船,是否还能叫忒休斯之船,这或有争议。
可他们之间清楚分明,既无血缘的牵绊,又割舍了现实的拉扯,他已经不再是她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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