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长安城冬天的风雪格外的大。
鹅毛般的雪片连下了三日不曾停歇,将整座帝都笼罩在一片缟素之中。
积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没过行人的脚背,举目望去,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
往日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长安街巷,此刻也失了繁华,只余下风雪呼啸而过,卷起零星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地没入苍茫之中。
这肃杀的景象,仿佛在冥冥之中昭示着天地主人的即将离去,连带着将这王朝的鼎盛气象也一并带走了。
金龙殿外,众皇子与三品以上的官员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人人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殿内暖炉中上好的银炭烧得噼啪作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然而那一点暖意,似乎怎么也透不过沉重的宫门,驱不散众人心头的寒意。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久到炉中的炭火从炽烈燃至灰白,只余下些许微温;久到大臣们双腿跪得麻木失去知觉,却无人敢稍稍挪动;久到殿外的天光由明转暗,夕阳的血色再度染红窗棂,又渐渐沉入墨蓝……
“吱嘎——”
内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终于被从内推开,发出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走出来的是太监总管安公公,他双眼红肿,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面色灰败,说话时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带着哭腔扬声道:“宣……中书省左相唐欣,右相杨敬之觐见——”
这一声,如同在平静的死水里投下了一块巨石。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要交代后事了。
被点名的二人皆是朝堂上浸淫数十年的老臣,虽私底下有同窗之谊,但在朝堂之上,分属不同派系,多年来明争暗斗,打得有来有回。
此刻他们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们整理了一下衣冠,拂去跪拜时膝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低着头,步履沉稳地跟随安公公步入了那象征着帝国权力顶峰的内殿。
无人知晓垂死的皇帝与这两位肱骨之臣谈了些什么。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二人方才退出。
左相唐欣手中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锦匣,匣口被一把精致的黄铜锁牢牢锁住,封条完好;右相杨敬之则手持一把小巧的钥匙。
二人皆是双目微红,面色沉痛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恍惚。
“圣人累了,诸位大人……且先回去吧。”安公公嗓音沙哑,向众人行了一礼,不等回应,便转身匆匆又回了内殿,将那扇门再次紧闭,也将所有的疑问与不安隔绝在外。
三日之后,皇帝驾崩的钟声响彻长安,举国哀悼。
这三日内,皇帝陆陆续续又召见了几位重臣,却唯独未曾召见任何一位皇子,包括那位名正言顺、即将继承大统的太子殿下。这反常的举动,像一片浓重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位知情者的心头。
*
国丧期满,便是新皇登基大典。
宣政殿内,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气氛庄重而微妙。
太子君遨一身缟素,站在丹陛之下,距离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仅有一步之遥。
“请太子殿下即位。”属于太子党的右丞率先出列,垂首躬身,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太子君遨眉头微蹙,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沉痛之色,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父皇骤然仙逝,本宫心如刀绞,悲痛难抑。然,国不可一日无君,祖宗基业江山社稷为重……”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步,朝着那金漆雕龙的宝座走去,步伐看似沉稳,眼底却已忍不住泄露出几分志在必得的光芒。
“传——先帝遗诏!”
就在太子的手即将触碰到龙椅扶手的那一刻,安公公尖利的声音自后殿响起,如同一把利刃,骤然斩断了太子的话头,也凝固了他脸上的表情。
安公公手持拂尘,快步走到大殿中央,朗声道:“圣人不忍见兄弟手足日后相残,故于弥留之际,亲笔书写传位诏书,封存于锦匣之中,交予左相唐欣保管,钥匙则由右相杨敬之执掌。现请左相、右相当众验明封缄,开启锦匣,宣读诏书!”
左相唐欣与右相杨敬之应声出列。
在众目睽睽之下,二人向百官展示了锦匣上完好无损的御笔封条以及那把小小的铜锁。
杨敬之上前,用手中的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清晰可闻。
锁应声而开。
唐欣小心地揭去封条,打开锦匣,从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布圣旨。
二人各执圣旨一端,刚将圣旨展开,目光触及上面的字迹,瞳孔便是猛地一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去,瞪大了双眼,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们又慌忙审视圣旨末端那方鲜红的皇帝玉玺龙印,印鉴货真价实,绝非伪造。
太子君遨此刻已走到大殿中央,正率领众臣跪下,准备聆听传位诏书,并未察觉到二位宰相的异样。
他微微垂着头,嘴角难以自抑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七子君逍,品性端方,恭谨勤勉,深肖朕躬,必能承继大统。着传位于皇七子君逍。钦此!”
唐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字字清晰地念出了最终的名字。
“……太子君遨封晋王,二皇子君遥封楚王,四皇子君适封魏王,六皇子君逸封韩王,八皇子君逢封赵王,待新帝登基大典后,即刻前往封地就任,无诏不得回京!”杨敬之接着补充完了后半段,声音已然恢复了镇定,却更显冰冷。
“这……你们念错了吧……”太子,不,此刻应该称他为晋王了,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是一片空白的茫然,仿佛听不懂这短短几句话的含义,“怎会如此……这绝不可能……”
那句“传位于七皇子君逍”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耳膜,直贯脑海,打击得他神魂俱震,一时竟无法思考。
何止是他,满朝文武大半都愣在当场,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又被一种无形的压力迅速压下,大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还是年仅二十六岁的户部尚书杨慎最先反应过来,他毫不犹豫地转向站在皇子队列中,一直低调沉默的七皇子君逍,深深稽首,声音清越而坚定:“臣,恭请七皇子上位!”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醒了尚在浑噩中的众人。
一部分机敏的大臣,尤其是左相一系的官员,立刻紧随其后,纷纷向七皇子行礼:“臣等恭请七皇子上位!”
“不……不……本宫才是太子!”众臣的附和声如同一把把烧红的铁钳,烫得晋王君遨猛地跳了起来,他双目赤红,状若疯癫,指着唐欣和杨敬之嘶声怒吼,“你们这群逆贼!好大的狗胆!定是你们勾结起来,假传圣旨!本宫是父皇亲立的太子!中宫嫡出!即便无功,也从未有过大错!父皇生前从未废黜本宫,这皇位理所当然是本宫的!你们……你们假传圣旨,篡改遗诏,其心可诛!罪该万死!”
他已是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往日里储君的威仪荡然无存。
“太子……不,晋王殿下明鉴!”左相与右相惶恐跪地,将手中圣旨高高举起,“此诏书千真万确是圣人亲手交予微臣,上面的字迹、印鉴,殿下与诸位同僚皆可验看!假传圣旨乃株连九族之大罪,臣等纵有泼天之胆,也万万不敢啊!”
众大臣见此情景,也纷纷再次跪下,事关皇位更迭,生死荣辱系于一线,无人敢在此刻轻易发声。
“不……这绝对不可能……”晋王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夺过了左相手中的圣旨。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将圣旨从头至尾、翻来覆去、一寸一寸地仔细检视,目光贪婪而疯狂,试图从字里行间、从印泥的纹理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伪造的痕迹。
可是,没有。
那熟悉无比的笔锋转折,那独一无二的玉玺纹路,无一不在宣告着这份遗诏的真实性与不容置疑。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水,从他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唾手可得的皇位就这样在他眼前生生飞走,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不可能……这皇位是本宫的……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拱手让给他人……”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状似癫狂。
“皇兄,你今日,逾矩了。”一直沉默不语的七皇子君逍,此刻终于缓缓开口。
他上前一步,走到了大殿最光亮处,与失魂落魄的晋王正面相对。他身形挺拔,面容俊朗,虽年轻,眉宇间却已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沉静气度。
“你闭嘴!”君逍这一声平静的“皇兄”,彻底点燃了晋王心中积压的所有恐惧、愤怒与不甘。
他猛地转过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君逍,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厉声骂道:“定是你!是你这个贱婢所生的孽种!是你暗中搞鬼,买通了这两个老贼,对父皇的圣谕做了手脚!否则,论嫡、论长、论贤,这皇位怎么轮也轮不到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面对晋王声嘶力竭的指责与辱骂,君逍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他只轻轻扯了扯嘴角,勾勒出一个极淡的、似嘲讽又似释然的弧度,平静地开口道:“皇兄,你以为,你和母后这些年做的那些事,父皇当真一无所知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不是父皇不知道,只是他一直在等。皇兄,是你……太心急了。”
晋王君遨的冷汗瞬间涔涔而下,浸透了内里的衣衫。
他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踉跄着后退两步,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大殿光洁冰凉的金砖之上。
他抬起头,双眼空洞地望着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君逍,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弟弟,而是从阿鼻地狱爬上来索命的恶鬼。
他浑身止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格格作响,竟是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见此情景,户部尚书杨慎再次向着君逍深深拜下,声音洪亮,掷地有声:“臣杨慎,恭贺陛下登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次,再无人迟疑。
满朝文武,无论心中作何想法,皆齐刷刷地跪伏于地,山呼万岁之声,如同海啸,席卷了整个宣政殿,也宣告了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与一个新时代的磅礴开启。
七皇子君逍,于这场充满疑云与惊变的朝堂政争中,脱颖而出,登基为帝。
史称,景宣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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