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穿着蓝色衬衣的宋熙。他唇角带着和煦的笑意,注意到陶远的目光,眼睛笑得更弯更温柔。假使陶远从不认识他,这样一个干净的人,也未免太容易熏得游人醉。他好像有时间保护,比谁都年轻鲜嫩。
可陶远却了解他的背后是一团黑洞,而非温柔的暖风。
窗外此时有惊雷。他握着酒杯,看着透明液体被瓷杯折射的冷光,忽而猜到,盛玑心仪的男“同学”是谁了。陶远瞬间握紧了手掌,青筋悉数暴露出来。他胡乱地从背包中想要抓药盒,却发现自己前两日已经停药了。医生宣告他历经四年的治疗,已经痊愈。他痛苦得想要呻吟,却发觉自己仿佛哑了一般,发不出一个音节。
白日艳阳,夜雨滂沱。这就是H城的夏。
酒店金包细银的旋转门被推开。
黑色的皮鞋,白皙的脚背,滴落的雨水。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黑瞳黑发的男人,素颜素手。
他脖颈极长,眉眼好似是被上帝拿着一支上好的画笔耐心描绘出的。
仙人。
他极好看。
盛玑推开凳子,站了起来。
他目光中带着巨大的惊喜,一改之前的魂不守舍。
陶远知道,他等的人来了。
路人陶远,平凡的陶远,旁边的陶远,一瞬间脸却变得铁青,捏碎了手里的玻璃杯。
不知哪儿来的憨劲。
他好像《天龙八部》中的天山童姥,看到了神仙的画像。
其实,读书人都知道,两情相悦的爱情与天山童姥何干呢?其实,有些东西又与他陶远何干呢?
陶远从牙齿间挤出两个字——祁炀。
改变了发色、瞳色,苍白素颜的祁炀。不,或者他本就是这个模样,舞台上的模样才是伪装。
他像一抹幽灵从远方赶来,众人惊叹他的美貌,却无人认出他。
他走到席前,轻轻开口:“我收到邀请函,代替爱人江文熙赴宴。”
陶致“扑哧”喷了一口汤。盛玑蹙着眉毛,看着眼前漂亮的男人。
大家也都愣了。
江……文熙?
传闻中他们都不及的江文熙,万事能臻于极致的江文熙……
只是,江文熙几时是他们的同学?
是那个曾年年给他们下帖的江文熙,变得不再贫寒高高在上却沉默着望着所有人的那个少年?
陶远站了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反手扇了祁炀一巴掌,他浑身颤抖,咯吱咯吱地咬着牙齿,用尽平生最大的勇气,他说:“你配吗,给我滚!”
祁炀捂住脸,恶狠狠地瞧着陶远。他说:“不要忘了,江文熙爱的人是谁!你替小熙打我,你又配吗?!”
盛玑条件反射般抓住了陶远的手,却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手掌下那只细弱的不断颤抖的手。
他凝视着他。
陶远似乎恨到了极致。
这个有着深刻情绪的陶远不是盛玑认识的那个男孩。
那个像加菲猫一样的懒家伙。
盛玑愣了,陶远挣脱了他的手掌,大口喘息着,攥住背包,冲进了雨中。
他跌跌撞撞地在雨中奔跑,天地旋转,仿佛是一体的,又仿佛互相颠倒。
不知道摔倒了几回,又不知跑到了哪里,赶路的孩子都被他吓哭,对妈妈说:“妈妈啊妈妈,这个哥哥是疯子。”
陶远抱着背包在雨中凄厉地嘶吼着,陶致一路跟着跑过来,紧紧地从背后抱住他。他说:“圆圆,你是怎么了,圆圆,你怎么了?”
陶远哽咽痛哭,他问他:“你有车吗?我打不到车。”
陶致怔了,问他:“下着大雨,你要去哪儿?”
他要去的地方,有许多间小房子。每个小房子里面,都有一个小盒子。
陶致站在外面,惊诧地等着他。
陶远满身是泥,雨水仿佛永远也冲刷不干净似的,而他的手依旧在颤抖着,可是远远地,他快走到目的地,却站定,慌乱地用颤抖的手蹭了蹭头发上的雨水,扯了扯满是泥浆的衬衫上的褶皱。
他多想让自己再好看点。
少年蹲在一间小房子前,摸索着费力地打开了背包,一大束花像是被压抑了许久的孩童看到了阳光一般,在夜空中旋开漂亮的弧度。可是这些花又如此孱弱,遇到大雨的一瞬间迅速枯萎,面目全非,红的白的青的黄的随着雨水冲刷成溪流,仿佛马戏团小丑脸上的五彩斑斓,可笑又可悲。
少年把百日菊摆在了小房子的台阶上,这里很久没人来,没有烟火,也没有温度,石头台上摆着的饭菜凉得刺骨。
每个人都有这样一间小房子,它帮你斩断人世间的眷恋。住进小房子里的人都是死人,好跟活着的人区分。
他凝视着那张黑白的小小照片许久,用沾了泥土的手轻轻挡在上面。
他说:“好久不见,江文熙同学。”
“你一定还在读书吧,今天是不是跟往常一样安静地忙碌着。七月十五日那天你父母家人想必来探望过你,你和他们团聚,我站在墓园外面,怕鬼,没敢进来。”
“我知道你想谁,他许久没来看你了,对不对?不要着急,他刚刚替你参加了我们十二年同学聚会,想必明后两天就来探望你,你且等等,再耐心等等。”
“什么,你问我好不好?好,好着呢,谢谢你关心。我忙着审案,忙着相亲,把你都忘了,不再像前两年,想起你就犯迷糊。我妈带我瞧医生,吃了药,没留下啥病根儿。而且定期去健身房健身,小老鼠快要鼓出来了,下回秀给你看。啊,对了,我还去了驾校学开车,把我师父气得够呛,好凶的人哟,比你还凶,不就挂挡熄火忘系安全带嘛,训了我俩小时,讹了我三瓶乐百氏。”
“什么,你说咱俩是前任,不用来往这么勤?嘿嘿,好,你以为我想来啊,这不做花做习惯了,每年不给你折一百朵,总觉得你在地下不安心。我把人间所有的情绪、所有的颜色都带给你,你若觉得生有憾,就拾起看看。”
“我知道你是死了,但是总会想象成你还活着,却已经变成满脸胡子楂油头的胖大叔,在医院熬着夜救人,我哪天感冒看病时撞见,然后跳几米远,心想这丑货是谁可算物是人非。”
然后堂堂快一米八的少年立在天地间哈哈大笑,总算释怀。
“证明了自己是为脸而生的小人,你这道画了很多辅助线都做不对的几何题才算做完。”
陶远声音沙哑,停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把脸颊贴在冰冷的墓碑上,他用手指温柔地揩着照片上沾着雨水的脸颊,低声笑了:“我预备结婚去了,再养只猫,从今不再探你,四邻也都祭祀过,托他们多多照顾你。”
“我们这场孽缘到今天结束,你多少察觉到我心思的苦楚。所以,我只能留在此生这样爱你。等到下辈子,你可别再诳我喜欢你,我真的会打残你。等我喜欢上你,你不喜欢我算什么英雄好汉。”
陶远莫名想起,前些日子,老周逗他:“一朵花代表一天的心情,那这一百朵百日菊搁一块儿,花语又是什么?”
陶远记得自己回答时还挺乐呵,面不改色。
“永失所爱啊。”
2021年7月15日,祁炀订婚的那天,江文熙……嗯,死了。
陶远永失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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