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京城。
紫宸殿内，庄严肃穆，针落地亦可闻，群臣皆纷纷敛首垂目，兀自考量。
鸦雀无声久矣，终是得闻那高位主座的青年悠悠轻叹一声。
“听闻五皇弟全军覆没，兵败于北祈郡，朕甚是悲痛……”
九阶玉阶之上的龙椅间，青年皇帝正襟危坐，眉心紧蹙，面上的沉痛不似作伪。他容貌虽是俊美，却无处不透着病态的苍白，举手投足带着那倦意也无法掩去分毫的清贵之气。
沉重的冠冕似是压得他有些抬不起头，漆黑的眸子微敛，一切情绪被额前垂落的几串晶莹剔透的玉珠隐匿其下。
立于群臣首位之一的当朝亲王宜王明了了自家皇兄此意，向前迈出一步，立于阶下，将青年并未言尽的话头接过。
“但大燕自先皇平清帝后，便是主张以和为贵，对于战争也是能避就避，百姓休养生息为佳，更何况……”他低沉的嗓音顿了顿，毕竟敌国使臣在场，众臣也都各个精明得跟个狐狸似的，不用点明，便也避重就轻，“也罢，南楚的使臣，听闻你朝陛下命你携来了议和书，可否宣读一二。”
闻得此言，立于玉阶下另一侧的南楚使臣微微颔首，抽出了掩藏于广袖中的圣旨卷轴，将其缓缓展开，小幅度的仰起脑袋，声音洪亮，器宇轩昂，可谓是做足了身为战胜国的礼仪与气派。
“我朝陛下言：‘贵国将士骁勇善战，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仍冲杀不退，可谓算得上是英雄豪杰，令朕感慨万千，甚是敬佩。今派遣使臣携议和书到来，一是体谅贵国因去年秋收不丰而疾苦挨饿的黎民百姓，二也是为悼念因那一战而死的将士英灵。’”
使臣为不出差错，对于圣旨上的字字句句已然是烂熟于心，了然前面皆是说着客套礼貌的废话，便适宜的，在进入正题前稍加停顿，好让那些涣散了神思的大臣注意接下来的话语。
其实主要是提醒主位那位看不出是否在认真听的陛下。
“吾皇宅心仁厚，体恤黎民，不需金银财宝，粮食稻谷，亦不需割让城池国土，我大楚愿与北燕修得两国交好，只需贵国一表和谈的心意即可。”
都是官场沉浮多年的老算盘，不必明说，众人也都明白了南楚那边的意思。
自古派遣质子维系两国表面和平之事多得是，但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的，南楚那位陛下，倒是头一人。
派遣质子前去，也算是叫他们心下暂且有了底，可锁定与窥探往后短时间内北燕有可能的突发袭击。
两国交锋，都是损失不小的，虽说是南楚拿下了这场战争的胜局，但也元气大伤。有了质子作为明面的棋子与维系关系的桥梁，至少在短时间内，两国都有恰当的理由停下战争休养，暂时不会把这层“和平”的表皮撕开。
这也算是对两国都好。
北燕的青年皇帝永和帝端坐高位，俊美的脸上叫人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可本就瞧着病弱的面色现下却是愈发惨白病态，骨节分明的大手微微收紧，扣住那上好木料制成，有着精雕细琢花纹的龙椅扶手，低眉掩唇轻咳几声，声音略哑。
“众爱卿可有觉着不妥的？”
说着似是询问的话语，可他哪怕用着的是最虚脱的语气，却仍带着令人莫名胆寒的压迫。
皇党一派的礼部尚书权然率先向侧旁迈出一步，低首恭敬：“臣认为没有什么不妥的。”
龙袍广袖轻拂，温热指腹搭在额角间轻揉，侧眸淡淡瞥向首个站出的权然，故作苦恼：“可朕思虑再三，也决定不出该派遣谁前去，权爱卿既然如此说了，那可得替朕想想，谁能胜任两国交好的任务呢？”
“南楚愿主动与我大燕交好，是我大燕之福泽。宜王殿下、庆王殿下、齐王殿下以及文王殿下在朝中皆有各自的要务在身，不得随意离去。”
“唯有七殿下未曾册封王位，空闲无职。”
似是鹌鹑一般藏在角落里的少年无意识抖了抖，往暗处蜷缩得更紧。
万籁俱寂，无人反对，永和帝眸中闪过丝得逞的狡黠之色，唇瓣微动，正要继续说着原本就打算好了的说辞，而那户部侍郎陶未谋却神色严峻，急步走出，立于权然身侧后一步之位。
“陛下，这万万不可啊。”
永和帝这么些年与心机手段打交道，见过不会察言观色的，但像他这么不会看脸色与气氛，甚至蹬鼻子上脸真的提出不妥的，倒是第一个。
面色不变，只皮笑肉不笑。
“有何不可？”
“七殿下年纪尚小，南楚风云莫测，异国他乡，七殿下连朝中事务都不曾接触一二，这两国交好之事，怕是……”
不等陶未谋将话言尽，一旁老谋深算的权然倏地出声截断他的言语，生怕他再继续这么说下去，把两国皇帝好不容易达成一致，用来做做样子的表面都撕开了：“请陛下亲自决策！”
闻得及时制止之声，青年皇帝那被他越说越阴沉森冷的面色才稍加缓和。
“权爱卿所言有理，陶爱卿所忧心之事，朕自然也想到了，朕的皇弟，自是会尽力护着。”
尽力是一码事，他的死活又是一码事，异国他乡，可算说不准这枚“棋子”，什么时候会变成“弃子”。
眸光间暗藏恶意与戏谑，不紧不慢由那不作言语的群臣之上掠过，最终准确无误的停留在紫宸殿角落一个瑟缩着，尽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身影上。
骨子里的玩心作祟，明知故问吓唬小朋友。
“七弟可在？”
果然，被这高座上的人如此一唤，那暗处蜷缩着的小家伙浑身一激灵，不知所措的把脑袋抬起来一点点。
这七殿下许望帝是先帝幺子，如今还未及冠，便无宫外府邸，无王位，无官职，无事务，素日大都独自默默待在这深宫之中，自己的殿内，接触的人，无非是宫女宦官，要么就是寥寥几个亲人。
他未曾登上过这紫宸殿，自是无人教导他朝堂上的礼仪与规矩。
视线不知该落到何处去，只能迷茫的在大殿内乱窜，期盼着这时候能有个人给自己一个示意，告诉自己该做些什么。
好半晌的茫然无措，才堪堪反应过来是唤自己去前头面圣，不太情愿的挪动步子由角落里走出，掠过两侧的群臣，抵达所有人之前，宜王身侧。
“臣，臣，臣弟在……”
奇怪的感觉，像是回到了孩提时期，在学堂的数理课上发呆，被先生提问的那会儿。
青年皇帝唇角微微扬起一抹弧度，看上去像是个温和的兄长，眼神却凌厉得像是看死人一般森寒。
许望帝被他这般眼神盯得直冒冷汗，脑袋更加埋下去，不敢抬起头与他对视。
“七弟？”永和帝的声音压得很低，似在引诱猎物上钩，掉入陷阱，“莫要站得这么远，近前些，让朕瞧瞧。”
许望帝只觉周遭空气稀薄了不少，难以承受的巨大压迫降落在了他的肩上，使得呼吸都不自觉压抑，轻了许多。
他只记得宜王在上殿前叮嘱过他，听话就好，便依言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阶前。
“七弟？刚刚说的，你都听见了吧，你可愿意？”永和帝自上，居高临下俯视着阶前垂首的少年，虽是这般问，但在座的，各个都心知肚明，这句询问不过是走个过场，已然决定好的事情，怎么可能因为他的一句“不愿意”而更改，“待你及冠，朕便将你接回来庆生，可好？”
“臣弟……”许望帝衣袖下的指死死攥紧，掐入掌心，面上如同受了惊的幼猫，小鸟啄食般不住点着头，边红了眼眶，发颤的声音中带着些压抑的哭腔，“自然，自是……自是愿意的……愿意的……”
大殿上，除了那细微的抽泣声，谁也不敢动作或是言语。
座上青年静默无声，敛眸凝视这个低着头委屈的少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令人心烦的事，冷哼一声，拂袖起身。
一旁静候的宦官见此，扬声传唤：“退朝——”
随后迈着小碎步跟上，谄媚讨好。
一声“退朝”的指令打破了原有的死寂，文武百官闻此，皆纷纷由殿门退去，脚步声间，还能听闻窃窃私语。
许望帝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无人知晓他在想着什么，唯有熟悉的气息将周身的压迫驱散，温热的大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好了，乖，不哭了。”
许望帝低垂着眉眼，并不言语，只是无声掉着眼泪。
永和帝步子停顿，侧眸斜睨一眼，意味深长，如讲述着只有两人懂得的暗语，宜王半眯着眼，不甘示弱，两束充斥着寒意的目光在空气中无声碰撞，各自心怀鬼胎，又心下了然，随之便躲避锋芒般错开视线。
“好了，不哭了，你看你，再过不久就要及冠的人了，怎么还说哭就哭呢？”
“不过演得不错，够让你皇兄心烦一阵子了。”宜王抬手搂过已然缓过劲的许望帝，带着他往外去，“孤说的没错吧，你一哭，哪怕他看得出来你是装的，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毕竟许望帝长得可太像永和帝那根心头刺了。
永和帝步履急切凌乱，无瑕顾忌两人说着什么，只觉心下烦躁难安，奔着深宫之中的一个方向而去。
“陛下……”
身后的声音忽远忽近，永和帝蓦地收住脚，冷声。
“传朕口谕，南楚使臣明日一早即刻启程，朕一刻也不想再瞧见他了。”
“陛下，这又是何必？他并非……”
“何必？”永和帝的双眸暗藏凌厉寒光，刀剑锋芒般精准无误地穿过宫道间的人群，落在那个熟悉的身影上，似是要将他凌迟一般，阴恻恻，“宜王一手好算盘都压在望帝身上，虽说无伤大雅，但也的确令朕心烦意乱。”
“不得不说，他和他那个好哥哥，长得还真是像。”
“笙帝在世时，宫里宫外所有人都宠着他，一切视线都围着他转，那些个糊里糊涂的老大臣还想拥立那样天真的人成为储君。”
永和帝立于视野开阔的长廊间，背着手，面色不虞。
“笙帝死后，朕以为日子又能回归从前，以为朕所做的一切能被人看见。”
“倒是没想到，那先皇后又弄出个许望帝，长得相像也就算了，他们还把望帝教养得和他如此神似。”
他凝视着宫道上那两道身影并肩消失在宫墙后，眸光仍是未曾挪开半分，似是要将这宫墙盯穿。
“这江山社稷都是朕的，凭什么朕就得孤家寡人？而他就可以如此了无拘束。”
语罢，忽想起今日朝上那位户部侍郎，本就不好的面色更是阴沉几分。
“抛开这些不论，虽说已然将他养成了废人，可哪怕只是留着他，也必然百害无一利。”
……
“老施？老施？啧，这怎么还睡上了？老施——施亦难——去吃晚饭了——”
趴在课桌上自习课小憩的施亦难被不知谁的叫喊声吵醒，神思剥离，一切画面归于现实的茫茫黑暗。
记忆一时间尤为混乱，迷茫间，只能记住只言片语。
北燕。
五胡十六国。
南楚。
五代十国。
两朝并存，有这个时间点吗？
奇怪的梦。
奇怪的人。
应该是睡前历史背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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