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面靠坐,漫无目的,指尖轻扣书脊一端,取其下书架。
纸页边角翻卷,周黄内白,封面软皮脱胶,海绵半露。
不大流畅的黑墨歪歪斜斜匿起淡蓝的墨痕,已然是一重盖一重的年岁,字迹描摹得拙劣不堪。
本子的主人临终前将笔记本赠予,却未有言明做何,内页仅潦草几页日记,还有小时候与他一同留下的涂鸦草稿。
太阳般的璀璨耀眼,流星似的转瞬即逝。
原来哪怕是像他这样的人,离去后,也仅剩下了寥寥无几的笔墨字迹,与一段随时光流逝,逐渐模糊淡忘的记忆。
忘却一人,是先忘记他的模样,还是声音呢?
指节泛白,笔末于纸页间有一下没一下轻点。
浑然不觉时,关键字词已落于笔墨。
北燕,南楚,兵败,质子。
“许望帝”。
那不同于任何现已知时代的古时场景,没日没夜烦扰他的大脑与思绪,终沦为梦魇。
支离破碎的字字句句平凑归整,不似幻想,倒像实情。
他的人生,于梦境中演绎,由另一个位面,不远万里。
比起自小遭遇过的稀罕事,这一件,倒也不算难以接受。
至多也仅是疯了,魔怔了。
……
“听你母亲说,你又和她闹脾气了?”
父亲出口的语气一如往日得淡,却是明显的兴师问罪。
思绪被强行拉回,施亦难伸出夹菜的筷子一顿,习以为常,言简意赅:“嗯。”
施家并未立过“食不言”一规矩,以至这饭桌之上,也便成了长辈们翻旧账之所在。
“这次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
父亲不过象征性一问,施亦难倒是真想问问。
为什么呢?
因为没有当着母亲的面吃下那盘芒果,没有让她看见自己再一次过敏性休克?
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毕竟说到底,他才是与他们毫无血缘,寄人篱下的那个。
这里并非他的家。
他也不属于这里。
在这里,一切黑白灰经了父母亲的嘴,那便就是自己的错。
是非对错于他们而言,并没有那样重要。
初来乍到那会儿,每每被如此质问起,还会为自己理直气壮的辩驳一二。
又换来了什么?
不过不知几日的黑暗,膝盖长跪不起的冰冷刺痛,又或是一碰便疼得钻心的脊背。
既然结局注定如此,那辩解还有何意义?
“不知道。”
他如实轻声。
眼眸轻抬,捕捉到了母亲嘴角勾起的笑。
碗筷摔落餐桌,不等人反应,一巴掌已然重重落在了侧脸。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们将你领回来,这么多年养你教你,就是让你这么和我们说话的?”
脑袋被扇偏过去,嘴角带起一缕血色。
他似气极,胸膛起伏剧烈,手背青筋暴起,指着施亦难鼻子的手还未放下,在半空中颤抖。
“养你有什么用?你怎么就没有你弟弟半分听话?”
“果然是不知哪来的杂种基因,连自己亲生父母都不要的孩子,能好到哪里去?”
“这么多年的养育,对我们还是冷着张脸,真是养不熟。”
许是年复一年,谩骂听得多了,亦或许是天生感情寡淡。
总之,对于他所言,没有丝毫感觉。
“既然父亲看到我如此心烦,那我也便不碍着父亲的眼了。”
更何况,他说的,也并不是假话。
亲生父母都不要的孩子,又怎配得到亲情。
“您慢慢吃,我先回房间了。”
施亦难轻轻搁下筷子,起身上楼。
母亲满面愁容,忧心忡忡,一手替父亲顺着脊背。
“不就是和我闹了些别扭,说了我几句,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孩子难得在我们在家时回来一趟,你就别说他了。”
她从来都是明面上的和事佬,在人前做着那宽容大度的妻子与体贴入微的母亲,而背地所行之事,尽是挑拨离间,编造故事。
“你看看他这是什么态度!?”
“我这么多年怎么就养出这么个白眼狼来,现在都敢说一句顶一句了,以后我老了,他岂不是得反了天了?”
“哎呦你就少说两句吧。”
而一旁坐着的少年面无表情,除了被提及的一句,其余时间全然置身于这场闹剧之外,只默默埋头扒饭。
……
冷意侵蚀攀附四肢百骸,郁结胸闷,喘不上气。
似于梦中窥得兄长一二,容色同末见时相差无几,仙姿佚貌,风华绝代,亦面无神情。
然则睫羽启合,烟消云散,恍知不过缥缈大梦一场。
而梦境中所闻所见,大抵忘了个一干二净,唯确信见之是他。
空余那失魂落魄,久久归不得现实。
柔软指腹轻蹭过袖下信件,酸涩漫至眼眶。
怕是日夜思念,致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帘布翻飞,寒风灌入车内,清醒了那半晌迷离失神,只闻得车外喧闹不止,打趣笑逗,篝火哔剥作响,醉人酒液醇香弥漫,食物香气更是直逼人鼻尖。
“哥几个可都看着呢,就是你输了,不许抵赖,回去必须请酒喝!”
“是啊是啊,军师这可是头次输,兄弟们难得赢了回,可不能不作数!”
非战时警备,众将士们大都闲散惬意,围坐篝火,哄笑应和。
“行了行了,一群酒鬼,到了京城随你们喝,看我回去不把你们一个个都灌醉。”
青年垂眼低笑,一方素色帕子细细拭净指骨间沾留的水珠。
他似觉被暗处目光所凝视,眉眼轻抬,两道视线措不及防交汇一处。
眼睫轻颤,眸光率先与之错开,恍若无事,探出的脑袋缩回车窗内。
许望帝整个人蜷缩进厚厚的狐裘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盘旋心头,答案似近在眼前,呼之欲出,却又若来去自如的缥缈轻烟,叫人捉不住分毫。
纤指曲蜷,指节轻叩冰冷车壁,咚咚轻响将那神游太虚的思绪拽回现实。
“谁在外面?”
“我来给你送吃的。”
车窗窗帘轻掀起一角,入目,是方才那青年。
“抱歉啊,兴许是那几个没心没肺的喝多了酒,将你给忘了。”
青年五官生得精致,嗓音温润轻缓,敛眸时唇角似有似无勾起抹浅淡弧度,令人不由心生亲近与好感。
“由北燕启程已有一日,也不见你吃过什么东西,现下应当是饿了的,趁热吃点吧。”
他白皙指骨间捏着只纸包的馒头,从中对半剖开的白面内夹有几片烤得香香脆脆的肉,叫人垂涎。
饥肠辘辘,喉结不自觉滚动。
“我,我没钱给你。”
许望帝眼眸间覆盖那迷茫与无措,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更深的,埋藏警惕之色。
他没理由无缘无故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好。
许望帝无法确定,在接过他递来的食物后,等待自己的,是那恶意的嘲笑与讥讽,笑自己不过一届维系两国明面和平的质子,一枚随时可能会被弃之于不顾的棋子,还敢痴心妄想有人能真的对自己好。
或是那在得知自己没钱给他后的翻脸与羞辱。
亦或是贪婪丑恶的索要。
虽说过去时光皆身处于北燕皇宫内,不曾经历这些弯绕曲折,却也多少目睹过这世间的看人下碟与丑恶嘴脸。
“不必,不过是个馒头罢了,你一路上的吃食,本就是暂且由军中负责,分内之事。”
意料之外的回答。
对此出乎意料的怔愣仅一瞬覆盖了眼底的警惕,随即眼帘低垂:“我不饿……”
肚子不争气的低鸣,有气无力。
青年微微一怔,眉眼间漫延上温柔浅淡的笑意,眼神虽不见嘲笑之色,却像极了看着蜷缩在黑暗巷子里被人遗弃的流浪猫。
眸底深潭似是被投入一粒细小石子,虽不见惊涛骇浪,却也荡起几圈微小波澜,打破了原有的平静。
被拧成一股的复杂情绪难以言喻。
“我是南楚的军师,等到了京城,待你安顿下来,若是有需要,可以来找我。”
军师吗……
“拿着吧,距离到南楚还有好些时日,你如此饿着,身体怎么可能撑得住?”
青年不作过多停留,将纸包塞入他手中,旋即抽身离去。
火焰于风中摇曳,茫茫白烟恍惚了眼。
“你,你叫什么?”
似是问询他人,又似是自语低喃。
指间触感温热柔软,食物的香气丝丝缕缕萦绕鼻尖,许望帝埋头咬下一口,慢慢咀嚼着。
你……认识“他”吗?
……
额角酸胀,四肢冰冷。
由点即面,恍若被利刃一一贯穿血肉,疼得难以喘息。
寒光乍现,如毒蛇吐信,缠死五脏六腑。
尘土飞扬,锋芒破开浑浊空气,携凌厉风声迅疾飞逝而来。
足踝似被千钧镣铐所禁锢,难以移动分毫。
“不要躲。”
“我在,不怕。”
会死的。
“你已经死了啊。”
眩晕,刺目。
沉重的眼皮艰难掀开,眸中倒映出撑于脸侧的手。
“施华年?”
方才由梦境间抽离神思,嗓音自然而然带上了浓重的鼻音与黏腻的哑。
施亦难的声音放得很轻,恍若气音,又像极叹息。
“你怎么在我房间?”
少年喉间发出一声低哑轻笑,修长指骨曲蜷,温热轻蹭过眼尾,泪珠濡湿了指节。
“真是少见啊,哥哥竟然也会哭。”
他居高面下的眼神尽是打量之意,肆无忌惮,饶有兴味。
“下去。”
待施亦难坐起身,少年单膝半跪,双手分别搭于其腿侧床畔,微仰起头。
方才的玩味与戏谑似是梦醒时分的迷离幻象,他压低了声音,又刚好能让对方听清。
“梦到什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少年温暖的掌心轻轻贴上他冰凉的侧脸。
“刚刚哥哥睡着时,身体一直在颤抖,是做噩梦了吗?”
“没有。”
“骗人,都哭了。”
“……真没有。”
指腹轻拂眼尾,坏心眼的摁了摁那片薄红,看着对方眯起眼来,继续轻声:“你桌上的芒果,我吃掉把盘子送下去了。”
不咸不淡的语调,却带着邀功的意味。
施亦难睫羽轻垂,唇角勾起抹微不可察的弧度,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好。”
少年漆黑的眼眸中似是闪烁着光亮,正欲有所动作,蓦地想起什么来。
“哥哥没吃过吧?”
“没有。”
他这才心满意足,眯眼笑起来,眷恋的在他掌心轻轻蹭了蹭。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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