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从前的那些回忆,谁也没有忘记。
慕楠看向九溪,眉眼里的笑带着释然:“是。”
他很快移开了视线,直直看向眼前的岩洞,轻声说,“这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阿狸长大的地方。”
“我与阿狸有过约定,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所以,阿狸若活着,也必然是回这里见他最后一面。
九溪没有回应,慕楠也沉默下来,只是安静的看着这片许久未归的故里。
宋霜迟身体缓过劲来,便拉着绛尘悄无声息的往林子深处走,给这对爱恨交加愧悔难言横亘在往事之中而一百多年未曾相见的旧友留出空间。
无忧林不愧它的名字,果然风景如画,美不胜收。
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的确心旷神怡,好像真能无忧。
心情好,就该弹琴。
宋霜迟于草地上席地而坐,将自己的琴置于膝上,手指轻拨,便是清泠泠的琴声响起。
今日的琴声,不是那曲哀婉的《忆故人》,也不是那曲最常听见的《流水》,而是轻快恬淡的《渔舟唱晚》。
在这轻快的琴声里,绛尘沉重的心,也慢慢变得轻快起来。
在赤湖时,在枫院时,阿迟脸上总是带着笑,笑意却总不达眼底,那样疏冷客气。他日日都弹着琴,可弹来弹去,那曲《流水》从未变过。
可下了山,去到那片无名的红枫林时,阿迟依旧日日弹琴,却从未弹过那曲《流水》,日日响起的,便是这曲《渔舟唱晚》。
绛尘明白,在赤湖时,其实阿迟从未真正开心过。唯有离开赤湖,他才能真正的做自己。
那曲《流水》,是师父给予阿迟的枷锁,而《渔舟唱晚》,才是阿迟真正的心声。
阿迟终于可以做自己。
绛尘笑着笑着,眼里就慢慢带了泪。
宋霜迟注意到他的神情,手上的琴声停了下来,轻轻唤道:“阿绛。”
“阿迟。”
绛尘抹去眼中的泪,眼睫颤了颤,终于问出了一直闷在心里的那句话,“你想求生,还是向死?”
“还有七日。”
宋霜迟轻声叹了气,“你如今就要知道吗?”
“我没办法骗自己。”
绛尘摇着头,眉眼里尽是期盼,“阿迟,我想要一个结果。”
宋霜迟望着绛尘,缓声开口:“我自然是想求生的。”
他低下头,不敢去看绛尘瞬间放松的神情,那双漂亮的眼睛绽放出的仿佛拥有了全世界一样幸福满足的笑容,于是指尖琴音再伴着他轻缓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想去剑阁看那终年不化的雪,见一见那升仙镜是不是真的能升仙;也想去君山见那劈山断海的遗迹,看一看东海的尽头是不是真有所谓的扶桑神木……”
“我还想去人间都城,建一座小院,闲看花开,坐看云起。”
宋霜迟微笑着说,“我还有这么多事没做,怎么舍得向死?”
“阿迟,我陪你一起。”
绛尘欢喜又激动,“往后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这样开心的时刻,原本什么都不该再说,只要延续此刻的欢喜就好。
毕竟,还有七天。
可是求生,就意味着成魔。
宋霜迟不愿给绛尘无谓的希望,硬着心继续道:“阿绛,我不在乎做人还是成魔,可……”
这样的语气,绛尘已经猜到了阿迟要说的是什么。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想要开口却是不能,只用眼睛拼命祈求,祈求着对方不会说出口。
“可我在乎师父。”
宋霜迟终究还是说出了口,“阿绛,我也想有往后,我也想和你一起,可是,对不起。”
“我本生来即亡,是师父付出一切,才换我如今活着。”
他眼中含泪,却依旧看着绛尘一字一句道,“师父不肯我成魔,我绝不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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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转瞬即过,不过两日,特意在林中游览的绛尘二人便收到了九溪的传信,命他们速回岩洞前相见。
二人互相对视一眼就急急往回赶,心里都明白,恐怕是那个所谓的“阿狸”露面了。
可即将赶到的时候,宋霜迟却有些踌躇。
绛尘知他心意,当即就握着他的手道:“阿迟,你在这里等我,我先过去,看看丹溪仙君是否一同前来了。”
“无事。”
宋霜迟反握回去,勉强笑了笑,“我总是要见他的。”
“早一刻见他,还能多相处一刻。”
踏入岩洞前之时,周围安静的要命,连鸟雀都寂然无声。
可岩洞前,除却九溪和慕楠妖尊,却多了两个人。
确切的说,那两个并不能算是人。
站的离慕楠近些的,是个身周妖气浓郁红衣如火的少年,脸上神色似喜似叹,却又似嗔似怒。
而在那少年身后约摸三丈远的之处,站着一个轻袍缓带的青年,那青年有着熟悉清俊的容颜,温柔和煦的笑容,几乎与除夕那日曾在照影珠上所见的丹溪仙君一模一样。
却也只是几乎。
丹溪仙君是仙门子弟,而眼前的这个青年,却非人非仙非妖非魔。
宋霜迟没有想到,在那期盼而又恐慌的忐忑之中,见到的丹溪仙君,竟然是这副模样。
他又惊又痛,下意识的看向九溪,却见师父眸中神色晦暗不明,只将所有心神都凝视在那青年身上。
而在这诡异的安静中,慕楠望着那红衣少年,终于颤声开了口:“阿狸,你还活着,为何不来见我?”
“阿兄。”
少年慢慢向对方走去,本来清亮的声音带着颤抖,也含着水汽,“我当然想来见你。”
“可我怎么敢来见你?”他终于走到慕楠面前,埋首入对方的怀中,委屈又难过,哭着道,“阿兄,丹溪变成了那副模样,我怎么敢来见你?”
“我知道你怕我为难。”
慕楠轻声叹气,如从前一般拭去他眼角的泪,温声道,“阿狸,我很想你。”
“我不是你怕你为难。”
阿狸拼命摇头,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阿兄,我想你活着。”
他哭着解释,“九溪要是知道,他那样的脾气,一定会杀了你的。”
一想到这,他就害怕,心中再浓的想念都被压抑住,“阿兄,他真的会杀了你的。”
慕楠下意识的侧首看向对面安静的仿若一座雕塑的九溪。
他的神情看起来那样平静,可慕楠知道,苦苦寻找百年的丹溪变成了如此模样,此刻九溪的心里必然风起云涌天翻地覆,一旦爆发,必分生死。
今日之事,不是九溪死,就是阿狸死。
可无论哪一个,都不是慕楠想要的结局。
慕楠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看向阿狸,将心中无数次反问过自己的愧悔问出了口:“阿狸,你怨我吗?”
问这句话时,他垂下眼,甚至不敢去看阿狸的眼神,声音轻而颤,“当年,你的灵力远高于丹溪仙君,他本没有机会布下弑神阵的。”
“可你因我不敢杀他,才会重伤在弑神阵下,有家归不得,这么多年颠沛流离。”
“阿狸……”他眼中含泪,几乎要说不下去,却还是哽咽着重复道,“你……怨我吗?”
“……何止是怨。”
阿狸眼里的泪止住了,许久才哑声道,“阿兄,我恨了你整整十年。”
阿狸果然怨他,甚至恨他。
慕楠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捂着嘴低声咳嗽起来。
“当年我虽侥幸保住一条命,可灵力尽失,身受重伤,日日在生死边缘徘徊。”
阿狸轻声说,“那时,我恨丹溪,恨九溪,恨赤湖的一切,恨整个仙门,恨那些人族,我甚至恨上了祁山,我恨这世间,我想毁灭一切。”
“阿兄……”
一百多年过去,明明早已释然,可这时再次说起,阿狸的眼里仍有着浓烈的怨恨与不满,“我自然也恨你。”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一只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的小狐狸……”阿狸永远忘不了那样的屈辱无力与悲哀,“整整十年,我靠着我恨之入骨的仇人的保护,才终于活了下来,撑到了再次化形的那一日。”
“我终于有了力量,能够亲手杀死我的仇人。可……”
阿狸轻轻笑了出来,第一次看向了九溪,声音里是悲哀,也是庆幸,“不知为何,弑神阵后,我竟与丹溪命运相连,我杀他,亦是杀我自己。”
“所以……”
九溪的目光终于从那与丹溪的眉眼长得一模一样的青年身上移开,带着森然的杀意,一步一步向着阿狸走去,每走一步,手中的气剑就长一分,“你就把师兄制成了傀儡?”
这句话问完时,他手中的气剑已变成了冰剑,指向阿狸的心脏。
傀儡?
那温柔含笑的青年,竟只是一具傀儡吗?
宋霜迟心中大震,却缓缓朝那青年走了过去。
“那不是丹溪,也不是傀儡。”
阿狸不惧不退,甚至不曾反击,只昂着头看过去,“九溪,丹溪的魂魄早已消散在弑神阵下。”
“当年活下来的,只是一具躯壳。”
他强调道,“是以我的神魂供养的一具躯壳而已。”
“师兄若真魂飞魄散,弑神阵成,你如何能活?”
九溪冷笑一声,“莫说你当年不过只修炼出了八尾,就以你如今九尾之身,也不可能在弑神阵下活下来。”
时至今日,阿狸也不明白。
明明当日丹溪献祭了所有魂魄,他察觉到危险以神魂相护,却依旧眼睁睁看着丹溪魂飞魄散,本以为必定葬身当场。
可不知为何,弑神阵却并未完全成功,而是留下了一丝缝隙,最终让他得以侥幸逃生。
可阿狸坚持道:“丹溪早已魂飞魄散,他只是以我神魂供养的一具躯壳。”
只是一具躯壳吗?
宋霜迟已经站在了青年的面前,凝视着青年温柔和煦的面容,缓声道:“你好,我是宋霜迟。”
青年也看着他,眼中闪过茫然和疑惑,好一阵后,却是笑着回应:“你好,我是宋萃羽。”
“我有一个弟弟,唤作阿狸。”他笑着朝阿狸招手,“阿狸,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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