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你有胆再说一遍!”
一声厉喝,将门外树梢歇脚的鸟儿都惊飞一大片。
纪允平暴跳如雷,发怒时胀红的脸看起来可怖极了。
站在他对面的师辞低垂着头,突然记起曾经的自己很怕见他这副模样,每每被吓得说不出话,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到底是不同了。
如今的她历经千帆而归,又怎么还会再怕呢。
“我不去。”师辞道。
甚至把前一句“恕难从命”换成了更为坚定的拒绝。
刚刚纪允平遣人找她来,要她换身衣裳并改妆珍珠面花妆,再回到临湖小筑去为各位大人添酒。
尤其严令,不许她再蒙面。
如此反而让师辞愈发肯定了她的这张脸定有玄机。
不善居心显而易见,她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遂他的意了。
纪允平就在这时倾身,一把掐住她的脖颈,“谁给你的胆子忤逆本王?你当真以为本王不敢杀你?”
他养尊处优,指甲留得长。
一下狠劲,五甲刺穿皮肉。
很疼。
疼得师辞忍不住皱了眉。
可她依然很平静地回望,“王爷要杀便杀。”
一世转生,纪允平还是那个纪允平。
利诱不得便威逼,以为这世间所有的人,都会惧怕一个“死”字。
可笑。
师辞别开眼,艳冶的眼尾流露几分讥嘲。
殊不知纪允平最恨的就是见到这般孤标傲世的神态。
他眼里闪过一丝戾气。
收紧五指,手腕下压,下了真正想要她死的狠劲。
师辞的喉管被挤压,进出气失了通道,脸色逐渐转红继而转白。
她却犟着一口气,铁了心硬扛到底,宁死不服软。
转瞬之间,眼见就要不好了。
跟在纪允平身边的侍从心中惶恐。
想到这位背后站着的煞神,侍从狠一咬牙,跪地向纪允平进言:“王爷使不得!归都督那边恐不好交代啊王爷!”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纪允平反而怒上加怒。
将人一脚踢翻,他转头怒斥:“不过一个仰仗天威的黄口孺子,本王何以惧他!”
说罢,又转向师辞,嗤笑一声:“你不会真以为背靠归遇就万事无忧了吧?”
“本王祖上当年裂土封王时他归家祖上还不知在哪儿玩泥巴呢!凭他就想要挟本王?”
“——你做梦!”
阴恻恻地吐出三个字,纪允平蓦地松开手,将师辞往后重重一推。
冷眼看她无力地瘫倒在地。
俯睨着,目光如刀寸寸割在她颊侧,“要么,按本王说的做。要么,本王送你上路。”
“想必有清坪坊一百一十八口人陪你一道,你的黄泉路上不会孤单。”
“你若耐心些,在地底下与你的情郎再会也不是不能。”
看着师辞苍白却倔强的神情,纪允平最后说道:“你且看本王敢是不敢。”
话落,他踢开挡路奴才,拂袖而走。
师辞撑着地抚住颈项大喘气,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
可当门被推开,纪允平的脚步却意外地停了下来。
察觉到突兀的安静,师辞直觉有变数发生,艰难地抬眼看过去。
夹缝中与一张童稚俏脸对上了视线。
来人身量虽然幼小,气势却不俗,目光也并不似她的年纪该有的单纯。
师辞微怔。
紧跟着就见纪允平一改先前厉色,好声好气地与来人道:“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
说着话稍侧一步,似不经意地分隔屋内外,断开两人相交的视线。
之后纪允平“哟”了声,透着虚伪的关心,“殿下衣裳怎么湿了?”转头吩咐家仆,“快到陶侧夫人那儿去取一身公主能穿的衣裳来。”
公主......
师辞心下一惊。
她是东羲?
把脑海中有关于东羲的记忆翻寻出来,师辞不由蹙了眉,指节曲起,紧抠着地面。
这位天之骄女,人生路却不似许多人猜想的那样顺遂。
一夜之间失掉父宠,无量前途终成空,在无边的唏嘘中落得个黯然无闻的下场。
她记得,前世最后一回听闻东羲公主的消息,是在其及笄后不久。
据传,道彰帝在她及笄的第二日便随意给她许了门亲事。
那人身在西北边陲,家世不高不低,人也无才无貌,东羲当然不愿嫁,接到旨意之后就去到静心殿门外长跪,求见道彰帝。
盛夏的阳光毒辣,她没日没夜地跪,身子自然承受不住,大病一场险些丧命。
可是即便曾经最疼爱的女儿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也没能让道彰帝更改他的决定。
于是到了定好的那一天,心死的东羲着嫁衣拜别皇后,上了前往西北的马车。
从此便再没了她的消息。
至少在师辞辞世之前,了无音讯。
旁人无以得知她失圣心的理由,师辞却是知道的。
那时归遇还未逢难,东羲出事那天他很晚才回府,带着满身的酒气。
她不放心他一个人,便陪着他席地而坐,在月光里举樽对饮。
那一夜,他与她说了很多,其中就包括东羲一念之差踏错的一步的前因后果。
毕竟也曾真切地有过一时兄妹情谊,归遇哪里能做到完全的无动于衷。
他理所当然地为她不值。
可那时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无转圜余地。
何况隔着一堵宫墙,他有心帮衬也没法,到了只能化作一声无力的长叹。
算算日子,还不到转折那事发生的时候。
不过虽然不是迫在眉睫,但也还是早做打算尽量规避的好。
就在师辞沉思之际,那头听得东羲娇声抱怨:“都怪我这侍卫糙手糙脚的。”
说着她两指拈起裙摆,“王叔你瞧,把糖水泼上面了!”
语气极尽嫌弃,却不见对身边低眉顺眼的侍卫发作半点。
公主身边的人,便是犯下大错也轮不到他们这些外人来惩处。
这点数纪允平心中还是有的,当即笑着打圆场:“殿下不恼,还是尽快将湿衣换下,免得着凉。”
东羲适时掩面打了个喷嚏,抿唇笑了笑:“说的也是,还是王叔豁达!”
纪允平刚要接话,却听闻小公主话锋一转:“说来......”
趁人晃神,东羲飞快地从他的左臂下钻过去,径直走到师辞身边,蹲下,避开伤口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师辞颈上的指印。
师辞怔了怔,对视时稍有茫然,而后就见东羲忽然对她一笑。
这才惊觉原来方才小公主摸她脖颈的那几下,似乎合的是个归字。
知道师辞反应过来了,东羲又笑一下。
继而转回身面向纪允平,捧着一张天真的脸,说着仿佛是关心的话:“方才见王叔面色不虞,容东羲多嘴问一句,可是这位姐姐做了错事惹王叔不高兴了?”
纪允平正恼没拦住她,闻言神情一僵,随口敷衍:“小事罢了,殿下无需挂心。”
东羲却摇摇头,人小鬼大地说道:“既是小事,想来也是无心之过。东羲先前观得姐姐惊鸿一舞,甚是喜欢,眼下又恰好走到此地遇此情景,这约莫就是......就是......”
她佯作忘了词句,苦恼地转向温溪求助。
温溪也是个机灵的,立刻递话上前:“殿下,缘分。”
“对!”东羲飞个赞许的眼神给温溪,高兴地拍拍手,“就是缘分!东羲与姐姐间的缘分!”
主仆两个一唱一和,不是太蠢的都能看出来这是有要管这桩事的苗头了。
纪允平心中涌起些不好的预感。
“殿下......”
他刚才拱手出声,不想东羲根本不给他说完的机会,小脸一板:“王叔!”
不满的腔调一出来,门外奴仆瞬时跪了一地。
纪允平一惯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头一次被个小辈噎声,他脸色也不好看。
但东羲到底不是普通的小辈,他是嚣张,却也不能不顾君臣之分。
纪允平沉着脸,把话吞了回去。
东羲这才重展笑颜。
忽晴忽雨,像极了想一出是一出的无忧稚子。
“王叔!”东羲甜甜地喊了一声,蹦蹦跳跳地步去纪允平身边,“左右姐姐在王叔这儿净惹得王叔生气,倒不如就让东羲把姐姐讨了去,当算东羲尽一尽孝心,为王叔分忧解难,王叔您说是不是?”
说的是在问纪允平的意思,做的却根本不是这回事。
不忘给温溪递个眼色。
温溪立刻上前,把师辞搀起来,小心护着,直到一起走到东羲身后。
公主之尊,便是行明抢之举,他也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说话做事到如此地步,纪允平哪里看不出来这公主殿下是铁了心要出头。
这个师辞,他今儿怕是留不住了。
事成定局,再多阻拦也是无用。
“......殿下好意,王叔自是不好推拒,”纪允平说得勉强,“只是殿下大概不知,此女与归遇归都督或有些渊源,殿下想要人,是否也该问一问归都督的意思?”
东羲听闻故作惊讶地“咦”了声。
“行朝哥哥?”
后而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不打紧,行朝哥哥与东羲最要好了,他不会不允的,到时与他说起一声就是了。”
纪允平勉力按下怒火,咬着牙道了声贺。
尘埃落定,东羲回头,颇为自得地朝师辞挑了挑眉。
师辞明白此番多半是她与归遇商量好的,回以感激一笑。
东羲也笑,顿了顿,忽又“嘶”了声,向纪允平挤挤眼,“姐姐这伤......王叔放心!东羲会守口如瓶,不会告诉行朝哥哥的。”
这话说的,反倒成了他还得承她保守秘密的情。
看着眼前黄毛丫头挤眉弄眼做出来的表情,纪允平险些气出一口老血。
索性把眼一闭,眼不见心不烦。
东羲等了会儿,不见他出声,笑道:“王叔不说话就是同意啦?那东羲可就带人走咯?”
纪允平实在笑不出来,草草点了点头,半个字都不想多说。
适巧这时取衣裳的家仆回来了,东羲便说要去更衣,让温溪搀好师辞,一起走。
有东羲在前开路,路自然走得顺。
师辞目不斜视跟在后面。
尽管她知道纪允平一直在用阴沉的眼神盯着她看。
就在错肩之时,纪允平却突然开了口。
声音低如呢喃,字字恶意:
“若嫌归遇死得不够快,你便只管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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