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临近宵禁,空荡的街上万籁俱寂,唯有苍茫风声,不知疲倦一般不断尝试破开静夜屏障。

突然,一声娇蛮责骂破空而来,随即就见一道单薄的身影从一辆马车上被推了下来。

没等她站稳,马车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按照先前说好的,师辞踉跄着追了几步,直等马车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方才死心停下。

祸不单行一般,恰是此时象征宵禁的鼓声响起。

当代京府一带对宵禁管得很严,夜鼓敲响之后常有皇城亲兵中盛卫巡逻查夜,一旦抓到有人违禁,少不了挨一顿笞刑。

师辞没有办法,只好就近择一户人家,叩门请求收留。

等了一会儿才有回音。

隔着门问答几句,门里的人似乎有些犹豫。

师辞将戏做足,从头上拆下一支金钗,透过门缝展示给里头的人看,说拿它当做收留她的答谢。

又等一会儿,传来门栓被移动的声音。

一个满脸精明相的妇人将她迎进去。

木门重新关阖,隔绝黑暗中探查的视线。

妇人一改市侩而显出原本的面善,忙不迭递个暖手炉给师辞,问候道:“好姑娘,冻着了吧?快快,到屋子里烤火去。”

夜风尤其寒凉,吹了那么久,师辞的确冻得瑟缩,也不逞强,应下,道一声谢。

妇人引她往寝屋里走,路上简单介绍几句,说完了才想起来还没有互通过姓名。

“瞧我,”妇人笑着一拍脑袋,“姑娘往后随小将军一起唤我莫嫂就是了。”

师辞也上道,点头回应:“我姓师,莫嫂唤我阿辞即可。”

“哎好。”

莫嫂乐呵呵地答应下来,默默念两遍,连连夸说是个好名字。

师辞回以腼腆一笑。

寝屋是早就收拾好了的。

陈设并不华丽,胜在温馨,一贴技艺青涩的窗花更添市井烟火气。

发觉师辞目光停留,莫嫂也看向那窗花,目中几分慈爱,“那是我小孙女霜儿胡作的,剪得不好,让阿辞看笑话了。”

大抵天底下的长辈都是一样,心底里分明是骄傲的,嘴上却多是谦虚说不好。

多少年了,每逢这样的场景,师辞还是忍不住心生艳羡。

“不会,”有些不舍地收回视线,“创意好寓意好,就是极好的。”

那窗花虽然曲线有些歪斜,但能很清晰地辨出剪的是莲上一尾鱼,取连年有余之意。

毋庸置疑的好意头。

做长辈的,哪个不喜欢自家小辈被夸赞?

莫嫂当即笑眯了眼,“这话要是叫霜儿听见,今儿晚上咱俩可就都别想睡了。这丫头呀,太活泛,不经夸。”

像要验证莫嫂这话,霜儿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蹦蹦跳跳来到两人面前,“夸什么?怎么不能被我听见?阿婆又说我坏话呢?咦,姐姐你的衣裳真好看,你是不是就是将军哥哥说的姐姐?阿婆都跟我说了......”

果真是个活泼外向的小姑娘。

小嘴一旦开了就叭叭没个完,止都止不住。

莫嫂无奈地看了眼师辞,眼风里有着歉意,师辞笑着摇头表示无妨,只觉得有趣。

半蹲下身,师辞对着霜儿点点头,先说:“是我。”

后又道:“你阿婆与我在说你那贴窗花剪得好呢。”

霜儿一听果真笑开了花:“好姐姐!真有眼光!”

霜儿看起来也就五六岁的模样,养得圆润白嫩,跟壁挂木板上的年画娃娃一样喜庆。

说起话来口齿稍稍有些含混,思路倒是清晰,一看就是个聪明机灵的。

师辞素来喜欢小孩,霜儿胖乎乎的小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没忍住,伸手捏了捏。

不想被霜儿反过来牵住,“姐姐,咱们明儿一起剪窗花好不好?阿婆也一道!”

“好呀。”

师辞爽快地答应下来。

“姐姐可会剪福禄寿喜?”

“会的。”

“那三折如意呢?”

“也会。”

“蝴蝶穿花呢?”

师辞看着霜儿愈发佩服的神情,忍俊不禁,“都会。”

霜儿睁大了眼,“哇”了声:“姐姐好厉害!”

这下更是开了话闸子,叽叽喳喳的,没个完。

老的话题前脚落下,新一个话题后脚立刻跟上。

期间霜儿的目光几度落在她面颊红斑上。

师辞以为她会问,还想了想要不要说实话,谁知她只是打量,到了也没问出口。

莫嫂眼看着霜儿将话越扯越偏,也没有一点儿要停下的意思,心想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于是好容易逮着个空,急忙拉了下霜儿:“好了好了,你阿辞姐姐累了整日,你可让她歇会儿吧。”

言罢看向师辞,“阿辞你先沐浴?再晚些霜露重,容易受凉,对女儿家身子不好。”

师辞知道,莫嫂这是注意到了她一时不慎没藏住的疲态,有心为之。

突然觉得她其实也是幸运的。

纵使没有父母疼爱,却接连遇见了许多真心待她好的人。

阿姐,他,徐妈妈,傅伯等等......现如今又多了莫嫂与霜儿。

她懂得知足。

一旁的炭火炉烧得正旺,心间的温暖有过之无不及。

*

师辞沐完浴出来,热汤面已经摆上了桌面。

许是怕她一个人吃不好意思,莫嫂特意备了两碗,大碗给她,小碗给霜儿。

盛情难却,师辞其实不饿,但还是坐下吃了。

莫嫂手艺好,吃着吃着碗就见了底。

她难得吃这么多,胃里撑得慌,悄悄在桌下揉了又揉。

之后莫嫂收了碗就要去洗,师辞哪里好意思,连抢带跑地把活揽下来。

正好烧热的水还有剩余,洗起来也不冻手。

莫嫂和霜儿便搬两张小板凳在她左右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陪着闲话。

没过多久,师辞就将左邻右舍的祖姓身家脾性等等全都了解清楚了。

再后来莫嫂主动说起自家的事。

师辞这才知道,原来莫嫂竟是归家军遗孀。

丈夫和两个儿子都已殉国,留她一人带着大儿子留下的小孙女在京谋生。

那时归遇清点殉国将士名录,挨家挨户亲自上门送恤银和遗物。

轮到莫嫂家,得知了他们一家的情况,那之后便时常带着些吃的用的前来探望。

起先莫嫂哀如心死,除了该拿的恤银,其他什么都不要他的。

说白了心中有怨。

尽管她其实心里清楚,参军报国乃是她丈夫和儿子自己的抱负,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不由己,都是命数,根本怨不得旁人。

一连吃了几次闭门羹,归遇也不恼,雷打不动地一旬来一趟。

时间一久,莫嫂多少释怀,加上感受到了他的诚心,心也就渐渐软了。

往后归遇再来,终是得见那道为他而留的门缝。

归遇失了长辈,莫嫂失了子辈。

某种意义上也算作失意人相互取暖。

深厚的情谊就在这日复一日的陪伴中逐渐建立起来。

直至今日,莫嫂无疑成了他除傅伯与徐妈妈之外最信任的长辈。

得知这些往事,师辞心中感佩,还有些唏嘘。

莫嫂却笑说都过去了,并意有所指地与她说:人啊,终归是要往前看的。

洗完碗,莫嫂去沐浴。

霜儿则跟着师辞回房,说不困,还想再玩一会儿。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师辞同样没有睡意,也乐得有个讨喜的小姑娘陪她。

一大一小于是在一起翻花绳。

屋里炭火炉燃得太旺,小孩子又多体热,不一会儿霜儿的额头鼻尖就沁了些汗出来。

师辞发现了,起身去把门半敞开。

又玩一会儿。

霜儿很快失了兴趣,毕竟花绳翻来翻去也就那么些个样式。

师辞拿着那根绳,正梳理着,突然想起个久违的玩法。

实在太久了,她也没把握能成,便自个儿低着头,一边回忆一边将细绳绕圈缠在指间。

等五指绕完,乱糟糟一团绳结,怎么看怎么凌乱。

然而下一刻,也不知动了什么手脚,绳结竟像变戏法一样全都松开了。

“哇!”霜儿顿时瞪大双眼,“怎么会这样?”

师辞笑问:“好玩吗?”

“好玩!”

霜儿连连点头,“阿辞姐姐再变一次!”

师辞趁机摸了摸小姑娘的发心,果然是想象中的手感,“那霜儿过来我这侧,看得更清楚些。”

半大孩子最是好骗,她话还没说完,小姑娘就巴巴地攀在了她膝边。

师辞将她抱起坐在自己腿上,双臂环过她伸到前面。

这一回,最后关键的抽绳,她让霜儿来抽。

霜儿抽完乐得咯咯直笑:“再一次再一次!”

师辞也勾唇浅笑,耐心地,一遍又过一遍。

不知不觉夜深了,天上的云层薄了许多,清澈月光漏进屋里,照出两个温馨和睦的影。

归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

见两人玩得专注又高兴,他本想在门外稍等一会儿。

可当看清师辞手上玩的把戏,他却有些意外地扬了半边眉。

适逢又一次绳结打完,正等着抽绳解开。

归遇走上去,在霜儿之前抢先拿起那根关键绳头。

他的出现悄无声息,师辞被吓了一跳,怀里的霜儿也是一样。

愣神片刻,大小两颗脑袋同时回头。

看清来人。

“将军哥哥!”

霜儿雀跃地高喊。

“......大人。”

师辞声音很轻,像在将醒不醒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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