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
今年有些倒春寒,因此曲江池畔大片的杏花树还只是挂了苞,隔水望去树枝光秃秃,仿佛还没摆脱冬季的萧疏。
就算如此,杏树边,池水旁,一处亭子里倒聚集着十多位青年男子,他们有坐有站,或饮或谈,只是神色多少掩饰不住落寞。
这是讨伐逆胡、收复两京后的第一榜进士。
进士们在曲江杏园醵宴,通常是一桩轰动京城的盛事,车马争先,贵人云集,都不在话下。放在开元天宝年间,天子都常亲自登上紫云楼观看,兴致来时,还会赐下一两道御馔。
让新进士们大失所望的是,或许是数日以来天气阴寒,亦或许是今日朝中政务繁忙,这曲江边观者寥寥,就算有几处帷帐,也是隔水观望,完全没有亲近之意。
陆焕卿倒是不大在意这样的事情。眼下最愁人的是生计问题。他出身陆氏的旁支,全靠族学的资助才得进学。族中的银子最多供到放榜后的一个月,此后便要自谋生路。
可是进士授官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且不说关试,后面还有颁格发解、磨勘检核、三铨三注、送省过官等步骤,至少要拖个三年才会有收入。
这期间的花费,不说来往应酬,单说居所一项,就没有着落。目前驿馆住宿费还是同乡慷慨资助。此后大家各奔东西,陆焕卿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捱到赴任。
从前他还可以做些散佣来抵日常开销,中了进士反而束手束脚,更要注意言行。也不知单靠写扇面、代作诗能得多少钱。
陆焕卿在这边盘算,他的同乡周悠议托着一盏樱桃凑到他身边。
“大家都出了份子,不吃白不吃。”周在他耳边悄悄提示。
但那果子看起来又黄又小,不像是美味的样子。陆焕卿拈了一个还算饱满的樱桃咬下去,果然满口酸涩。他揉着发酸的腮部,把琉璃盏递还给周悠议。后者也捏起一颗果子,也不着急入口,意味深长地叹气:“这樱桃和我们一样,不逢其时啊。”
“此话怎讲?”
周悠议四下瞥了几眼,假装品鉴一支将开未开的杏花,用只有二人能听清的低声道:”陆兄弟有没有想过,像我们既非五姓子弟,又懒于走动“温卷”,为何能够高中?“
唐人科举并不糊卷,因此“行卷”“温卷”之风盛行。士子在应试之前,常把先前所作诗文投献给仕宦公卿,以求获得青睐。故而常常出现考前榜上名额就已大定的情况。陆焕卿应举前也并未报多大希望,姑且一试而已,反而轻松潇洒。考中之后,更不会去计较这些首尾。
周悠议眼下还真是把他问住了。
“陆兄弟弱冠及第,我查过了,恐怕还是本朝最年轻的进士呢。”周悠议见他不语,以为是在走神,又添上一句。
陆焕卿忙接道:“这倒叫我惶恐了。此事上周兄有何见解?”
“听说是党争。“周悠议压低声音。”胡贼作乱时,宦官领神策军保卫天子。到现在却已经成了气候,越发敢与朝廷相争了。此次进士科,原本几个相公们要推荐几位世家子弟,宦官那边施加压力,全都不取。”
“……清流争不过,但是宦官提的人又太不上台面,所以干脆全都弃用。提拔我们这些背景清白的寒门,姑且算作折中?”陆焕卿虽然不喜欢这些腌臜,但他毕竟在族学勾心斗角的环境里周旋多年,一点就通。
周悠议朝他做了个钦佩的手势。”一点不错。但你能猜出是谁得手笔吗?“
陆焕卿没有什么人脉,于是坦诚地摇摇头。周悠议一手揽住他的臂膀,另一只手故意将杏树枝条推向岸边一处。
“传说是吏部尚书、京兆尹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刘晏刘相公的谏言。”
陆焕卿顺着花枝看过去,一处围屏里坐着几个壮年男子,均着从省服。其中一人穿半旧紫色绫袍,坐于主位。
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财相刘晏!此人自幼不凡,七岁便被玄宗点了神童,授予太子正字之官。然而他并没有像孔融、何晏等神童一样,从此沉溺词章玄谈,反而选择了颇为务实的道路。
特别贼乱之后,朝廷为充军饷,多次加赋重税。唯独此公凭疏浚漕运、调剂物价,在不加重百姓负担的前提下,两年之内竟能将国库扭亏为盈。
陆、周二人出身江淮,正是刘晏改革惠及之处,对他也比旁人多一分尊敬。
陆焕卿不禁多看了他几眼。刘晏其人瘦高,面色微黑,或许是过于劳累的缘故,显得无精打采。陆焕卿顿时满心同情,趁刘晏转过来望向这边时,拉着周悠议,两人真心实意地向他遥遥一拜。
谁知这刘晏瞧见了,却胆小怕事一般,急匆匆转过头去。
陆焕卿和周悠议讶然。看来他们这一科确实有棘手的内幕,以至于刘晏这样有办法的宰臣都要避嫌。
二人不约而同望了一眼隔岸处空荡荡的紫云楼,叹了口气。
旁边人却突然招呼他们:“陆贤弟、周贤弟,别在那边伤春悲秋了,辛郎君叫大家去评探花郎。”
辛郎君指得是辛如蕙。他京兆人,家世也不显,家尊只做到左武卫郎将,在禁军中排不上号。但就这一身份,在这一众寒门进士中已经算是最可能出头的,因此俨然成了众人默认的领袖。
不少进士出身京外,此时生怕踏错一步,让人耻笑,因此行为举止皆学着辛如蕙。
陆周二人觉得好笑,但是也没必要驳大家兴致,于是顺从地回去了。
十几个人悠然漫步至曲江池畔,春水清澈如镜,倒映出一排修长挺拔的青年身影,竟也透出几分意气风发。他们的兴致又被勾起,心中打定主意,要露一手,给这些自视甚高的京中贵人们一点小小的惊奇。
所谓探花郎,择新进士中年少清秀者二人,游走曲江附近人家,讨来名花异草,供众人赋诗玩赏。曲江周围的宅邸多为贵人休闲的别苑,扣不扣得开那扇门,完全看探花郎的”面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自然是首推家世与才貌并举的辛如蕙。此时有人提议,要不“打擂”,南人与北人各出一位,看看哪一边更据风流。
“辛如蕙出身京兆,也算是北方人。我看南方代表就在陆焕卿和周悠议之间选一个吧。“
陆焕卿一向懒得应酬,听了连连推辞;周悠议性格谨慎,也不愿出头。
偏偏这时,出身富农家的李瑞禾看出端倪,在旁边插了一句:“比赛总得有彩头。我与青龙寺住持交情深厚,今日谁得头筹,我愿供他西塔院禅房一年的食宿。”
陆焕卿闻言,眼睛顿时一亮,旁边的周悠议看穿了他的心思,立刻顺水推舟道:“我不懂花草,就请陆贤弟上场一试吧。”
这次陆焕卿没有推拒。于是便这样决定了。
众人见陆焕卿穿的寒素,又是七手八脚在他幞头上插花,又是给他配折扇,还有人从自己身上解下碧色连珠纹锦半臂给他穿。
一通折腾后,陆焕卿带着众人的期许,和不太上得了台面的斗志,骑在借来的一头小驴上,沿曲江池出发向西北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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