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函呼吸一滞。
吃意大利菜无懈可击的男人坐在中餐厅里依然无懈可击，他只是看着他，没再开口，向函却莫名从那目光中读出了诸多类似于包容、叹惋、鼓励、期待、关切的情绪。
那是看不懂事小孩子的眼神。
向函胸口发闷，低声说：“所以我又补了一束给你。”
他像只猛烈摇完尾巴却没得到主人回应的大型犬，垂头丧气，心里却还含着期待，小心翼翼地试探：“送花是社交礼仪……但见到你之后就不是了。奕则，我以前没有过这种经历，如果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学。”
好难搞。
奕则觉得，这小孩要么演技精湛到可以角逐戛纳影帝，要么就是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平心而论，他对向函并不好——当然这其中大半要归咎于向函打扮成先锋艺术家来上班这种纯粹自讨苦吃的中二行为。他也承认，为了能够按时离职，离开锐颋，离开这座城市，离开有向柘在的地方，他的手段比起平时略有过激了。
……但也不至于就能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富N代虐待到失去理智死心塌地爱上他的程度。
奕则放弃和大学没毕业的小朋友讨论感情问题，委婉暗示：“我觉得，您这次回国，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个“更重要的事”指代为何，双方都心知肚明。
他稍稍思考，便提出了一个值得挖掘的点：“比如上午会议上提到的那位姓丁的供应商，如果您愿意抽出时间亲自去谈，那边极有可能同意再给我们报价降三个点。人都是好面子的，您第一个决定见的人是他，他自会投桃报李。”
向函辩驳：“三个点，算下来金额够你给我订的一套衣服吗？奕助理，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就更应该懂我不会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餐桌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无关紧要？”
奕则挑眉，像是觉得有点荒谬，他轻轻笑了一下，沉默地陷入思考。
脱口而出的话让向函也有些后悔，他并没想对奕则的做法全盘否定，只是没过脑子，冒冒失失地道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锐颋的核心业务在地产和科技产品两个领域，近年来地产市场情况不佳，艺术中心作为地产的副产物，是彻头彻尾的边缘部门。利润最高的艺术品交易业务被总部拿走后，艺术中心营收更加有限，虽然不需要自负盈亏，但头顶上横着的不是玻璃天花板，而是坚不可摧的钢筋水泥吊顶。
向函干脆自暴自弃，和盘托出：“我知道奕助理为什么被降级安排来做副总，也不相信你会愿意一直留在艺术中心，所以，只要我能离开，你也一样可以走，这是win-win。”
奕则却好像还在咀嚼他前一句话似的，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无关紧要吗？”奕则问，“除去你和我，艺术中心行政岗员工三十七人，强电弱电消防维保员工二十五人，外聘后勤保障团队签订长期合同的有四十二人。”
他抬眸，盯着向函的眼睛，极为认真地问道：“三个点确实没有您一套衣服贵，但是小向总，我能拿您的一套定制西装，对这些员工负责吗？”
气氛降到冰点。
向函张了张嘴，他想奕则是在偷换概念，只是三个点的成本绝不至于就能和员工的生死存亡挂钩，但是，但是——好吧，他知道这句话一旦出口，奕则一定会反问：那小向总打算怎样对艺术中心员工负责呢？
他答不上来，那是他从没考虑过的问题。
向函埋头喝冰柠檬水，把一次性吸管咬得咯吱作响。
他从玻璃台面的倒影里偷窥奕则，对方没再咄咄逼人地看着他，而是转头望向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又或是单纯地眼神放空。九月份的首都还未正式迈入秋季，天高云淡，时有微风，晴朗的苍穹倒影落在桌上，点缀出一小块粼粼的蓝。
冰凉的柠檬水涌入喉咙，反倒激起他的心跳。
向函听过一种诊疗手段叫做“钡餐造影”，患者服用医用药剂后拍X光片，即可通过造影剂的显现观察消化道情况——奕则就像是造影剂，他太标准了，把一个大学都没毕业的向函放到他身边，只会显化出向函的无知、冒进、理想主义……
这也是向柘阳谋的一部分吗？
胸口一阵紧缩，他以为这就是失恋的感觉，他一见钟情的人在为人处世层面毫不留情地碾压了他，还在他耳边说：“如果您坚持这样的做法，我的工作也很好完成，从今天下午开始我会……小向总？小向总你还能听清我说话吗？”
奕则一把抓住向函握着杯子的手，诧异道：“你柠檬过敏？”
向函茫然抬头，看到奕则指缝里自己的手，已经泛起一片不正常的红肿。
一小时后。
奕则接通了来自向柘的电话。
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含着笑意：“听说，你只用了两片柠檬，就把他放倒了？”
奕则低声道：“抱歉，是我点餐失误。”
“不是你的问题，这个过敏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妈以前在家做柠檬派，没见他少吃。”向柘说，“偶发事件，你不用自责。他现在怎么样？”
“在餐厅里吃了药，送医后状态平稳，医生建议适当吸氧，小向总拒绝了。”
向柘嗯了一声：“没事，随他去，他皮实得很，没那么容易搞坏。”
奕则：“……”
虽然但是，好歹是有一半血缘的亲弟弟。
向柘对半个亲弟弟态度冷酷如秋风扫落叶，只关心了一句，就转而交代其他工作方面的事情。奕则接听完电话，和向柘告别挂断后走进急诊室，向函已经从床上坐起来，忧郁地望着窗外。
“您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呼吸困难的情况？”
奕则上前，仔细检查向函露在外面的皮肤，急性过敏症状似乎已经消退大半，只剩耳后隐蔽处还有少许红肿，其余部分已基本无碍。
奕则低声问：“小向总？”
“别说了。”向函麻木道，“太丢人了，别说了。”
他从不知道自己有反应如此激烈的过敏原……也许是对特定品种过敏，也许是对那颗柠檬生长处理过程中使用的某种物质过敏，无论如何，表白失败后在喜欢的人面前肿成猪头，这实在是，太超过了……
好想一头撞晕过去。
奕则不懂中二少年奇葩的自尊心，只好说：“等护士过来确认一下，没有大碍的话，我们可以离开了。您想直接回家，还是回公司？”
向函斩钉截铁：“回公司！”
丢掉的面子再也捡不回来，但他还可以努力一下，在奕助理面前树立新的优良形象。
要回公司，就免不了再度提起，之前那个并不愉快的话题。
向函不知道从何开口，奕则倒是有因材施教的变通能力，知道他并不想深入了解艺术中心的经营内容，干脆只把近年策划选题、合作品牌目录这些高屋建瓴的东西拿给他看。
“除了业内知名策展人之外，我们近年来也在拓展与商业品牌之间的合作内容，比如三月份推出的Echo品牌香氛展览，分为容器设计、气味展览和萃取体验三部分，效果非常好，日均客流量在我们内部定级中达到了A 水准。”
奕则熟练得像是已经在艺术中心打工一整年。
向函很想问你不是和我同一天入职的吗，履历里也没写你在艺术中心呆过啊……但他不敢。
他老老实实地接过奕则手里打印好的成功案例分析演示文稿，闷不吭声地翻看起来。
各方面看起来都平平无奇的一个项目，跨界合作不是开天辟地第一遭，选题也是和艺术亲缘关系很近的时尚内容，功能模块分割也没什么特别的，以他各类展览常客的眼光，实在没看出这个项目有哪里值得单独上会作报告。
客流表现确实不错，但其中真有什么值得研讨的深层次原因吗？也许只是运气好而已，只要美陈够漂亮，吸引时尚博主来打卡，每年总会出几个爆款的。
向函把文件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抬头问奕则：“近期还有类似项目吗？”
“在洽谈的有这几个品牌。”奕则递上另一份报告。
表格里列出了几个耳熟能详的美妆品牌，策展方向涉及品牌发展历史、新彩妆支线宣发、历代明星产品集合展等等，每条洽谈进度后都跟着各自负责人的名字。
向函没打算抢别人业绩，收下文件后便说：“了解了，我会按照同等级次去找新的合作方。”
才怪。他是要带着整个艺术中心格调飞升的男人！
奕则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要走。
“奕助理！”
奕则回头，看到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又在不安分地闪闪发亮。
蓝眼睛大型犬重新支棱起来，欢快摇着尾巴，期期艾艾道：“等我谈成第一个项目，奕助理答应我一个要求，好吗？保证不违反法律和道德。”
奕则沉默一瞬，答道：“如果涉及感情问题，那么很抱歉。”
他直视着这位年轻的上司，轻声道。
“我有喜欢的人了。您也认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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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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