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字笄(3)

李含章说完,空气异常安静。

唯有冬风拂过,将前方牧场的草茎吹得沙沙作响。

董二呆立原地,一时竟分不清是长公主为难人,还是小夫妻打情骂俏。

梁铮的脸一点点黑了下去。

与伸到面前的纤白葱指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在说什么鬼话。

知道她娇气,但也该有个限度。

李含章可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

她眨眼,双眸清澈,水盈盈地盛着不可一世的娇蛮与矜傲。

没开屏的孔雀也是孔雀。

孔雀爱干净,又有什么不对?

瞧见她这幅理所当然的样子,梁铮隐隐有几分头疼。

他知道李含章心性不坏,甚至说直白点,她就是个心思单纯的笨蛋。

可所有长公主里,只有她最傲气。

她到底是从哪儿养出这种唯我独尊的心气儿来的?

趁着梁铮还未发作,董二见风使舵,立马出来给二人打圆场。

“长公主若不嫌弃,就踩我这件吧。”他解下麻布披风,圆滑又讨好地铺在下马处,“给您垫脚的玩意儿,用什么都一样。”

李含章略带赞许地点了点头。

嗯,是个知道事儿的。

她本也只是图个干净,用谁的衣裳来垫,还当真无所谓。

梁铮见状,眉头未松,却没有多言,只卷臂抱她下马,算是将此事交了差。

“在这儿等着。”

他握紧缰绳,牵着青骓,向绿营牧场内走去。

“我一会儿就出来。”

一人一马逐渐远去,围栏外只剩李含章与董二。

这绿营牧场,说是权贵出入之地,实则往往只有军士会来——尤其是冬季,若不是真心爱马,极少有人会顶着寒风前来遛马。

因此,李含章站在原地,向草场望去,几乎看不见什么人。

除了小小的梁铮与小小的青骓。

远远的,像两团墨点。

她忽然感到有些无聊。

梁铮不在,连个能吵嘴的人也没有。

她本是为了让梁铮习字,才对他纠缠不休的。

结果怎么稀里糊涂地跟人到草场来了?

身旁的董二偷偷瞄了李含章几眼。

像是好奇,又带着钦佩。

李含章有所觉察,偏头:“为何这样看着本宫?”

董二嘿嘿笑答:“除了将军之外,只有您,稳当地骑过那青骓。”

李含章闻言,小山眉一挑。

“这是何意?”她奇道,“那马儿不让人骑吗?”

董二咂嘴:“它野得很,谁也不让骑!”

他虽在上京当值,却没丢掉西北人的率真和洒脱,就此打开了话匣子:“当初刚救下它时,它瘦得皮包骨头,还生了血汗,差点被犬戎宰了。”

李含章没制止他,只是安静地听着。

“将军那时还是个十五六的新兵蛋子,但一身犟骨头和现在没啥差别。他领了罚,才得允将它养着,每日刷它喂它三四回,竟将它养好了。”

“这青骓康复之后,就认将军一个,其他人谁也不理。想来这会儿,也是那青骓不肯在马槽里乖乖吃草,将军才给他带到绿营牧场来的。”

言及此,董二慨叹道:“这人跟人啊,确实是不一样。我比将军更早从军,可将军都成了将军、青骓也成了好马,我却还在这儿看草场。”

这话说完,他才感觉自己说多了,挠了挠头,瞄了一眼李含章。

李含章神情宁静,若有所思。

远方的梁铮与青骓动作起伏不大,在她视野中宛如停顿。

少年时的梁铮,会是什么模样?

难以想象,但除了倔,应当也是温柔的。

正如和耳背的老妇说话一样,照料病马也需要耐心与毅力。

兴许,这个粗野又桀骜的男人所拥有的,不止是山一般宽阔的肩膀。

他本身就是山,背阴的一面暴露在外。

而在不经意间,她正向那朝阳的另一面缓缓走去。

李含章良久没有接话。

她只是站立着,凝望远方的一人一马。

董二不明就里,有些汗颜。

对玉清长公主娇纵跋扈、阴晴不定的传说,他有所耳闻,此刻更不知自己是否哪里说错了话、触怒了李含章,才叫人久久不语。

他忽然感觉脖颈凉飕飕的。

好像马上就会头掉。

“那个,长公主……”

董二挠头,已半挪开那条瘸了的腿,试图开溜。

“草民还有要务在身……”

李含章视线未转,袖手独立。

“嗯,你退下吧。”她轻软地应,“本宫自己等。”

过了一会儿,梁铮才牵着青骓回来,走出大门时,顺道向董二作了别。

青骓似乎没有吃饱,摇尾巴的动作不满而烦躁。

李含章瞧见,梁铮的靴尖沾染了少许结块的尘土。

牧场里的泥草地果然是脏的。

可不知为何,她似乎已不再像先前那样抗拒。

梁铮走到李含章面前,低头去看她。

见她被寒风吹得脸蛋微红,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多少让李含章等久了些。

若是往日,她大抵不会有这种境遇。

可他已经有意识地控制着时间了。

无奈青骓埋头猛吃,他好一顿威逼利诱,才将它生拉硬拽回来。

对着没吃饱的青骓,梁铮不怎么愧疚。

反倒是对李含章:她瘦得像会被风吹跑,不该让她一直等。

还不如刚才就把她丢回将军府,直接别带过来。

梁铮正想着,忽然发现,李含章那双乌黑莹亮的桃花眼正盯着他看。

“让本宫摸摸。”

李含章的口吻难得软和。

梁铮一愣,神情些微错愕。

“不可以吗?”李含章不解其意,“摸一下而已。”

她只是想摸摸青骓的脑袋。

知道青骓曾自病弱痊愈,她像在它身上瞧见了曾经的自己,不免心生怜爱。

梁铮的神色越发为难,耳尖甚至隐隐冒红。

李含章茫然:这是怎么了?

还没等她问出口,梁铮就向她半弯下腰。

他腆着脸,眉头紧锁,像是憋着一口气,拿出了士可杀也可辱的架势。

“赶紧。”梁铮低声,“趁我还没改主意。”

不就是摸头吗,不会掉块肉。

让人在这儿白等那么久,摸头就摸头吧。

也就这一回。

李含章在原地怔住。

很快,她读懂了梁铮的理解。

“不、不……”她语无伦次,“我不是……”

她才不是要摸他的头呢!

他怎么还真像只大犬,把脑袋凑过来了啊!

李含章又急又羞,气得手握成拳,往梁铮脑袋上敲了一记。

梁铮被她打得一愣神。

李含章骂他:“笨蛋!”

轻飘飘的,和那粉拳一样软绵绵。

她自觉脚底发烫,待不下去,于是扭头就走,把梁铮丢在原地。

青骓适时地打了个响鼻,瞥了发愣的主人一眼。

眼神略含轻蔑:简直呆驴一个。

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梁铮脑袋发烧。

骂自己的粗话本来都要出口,又闭嘴给咽了回去。

他牵着青骓,追上李含章,一声不吭地跟在人后头。

李含章也没说话,只是走,碎步又急又快。

二人就这样走了好一段路,始终沉默无声,谁也没有开口。

直到梁铮率先打破沉默。

“为何突然要摸?”他顿了顿,“青骓。”

有人挑起话头,氛围自然破冰,李含章的神情也慢慢缓和下来。

她轻轻踢着足尖前的石子:“本宫自董二处听了些说法。”

梁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什么说法?”

他这话分明是个问句,却又不像在问。

李含章埋着头,自然地接道:“你救过青骓的命,让它绝处逢生。”

话说完了,她才感觉烫嘴。

像在称赞他似的——她有这个意思吗?

没有,应当是没有的。

李含章紧接着补上了一句:“是董二说的。”

夸是董二在夸,不是她。

梁铮没有回话。

他好像本要说些什么,却又把字句吞回喉头。

空气静悄悄地凝滞着。

李含章的心头没由来地一揪。

是她听到了他的过往、他的私事,惹人烦了吗?

她将自己摆在梁铮的位置,将心比心地想了想,顿时觉得自己与董二言行不妥——若是有人将她的过往公之于众,她也会觉得恼火。

李含章不敢再说话,只垂着睫扇,步伐越走越缓。

她难得没有感到委屈或气恼,唯有点滴的愧疚在心尖弥漫着。

正当她纠结时,梁铮又开了口。

“它也救了我的命。”

口吻平静而淡然,零星的宽和藏在末梢。

李含章没料到梁铮会有如此反应,惊诧地回头望去。

她看见他正背着光,五官的棱角因阴影而柔和。他的双眼深邃如夜,褪去了寻常的乖戾,与她对视时,目光温煦又旷远。

梁铮看出了她的惊讶,但并不打算深究其中的意味。

不论是身在军营,还是地处上京,他很少同人说起自己,反倒是军中的将士总将他的轶事口口相传,说得多了,难免以讹传讹。

但现在,他忽然很想说些什么,倾诉的欲念鼓动着。

尤其是在与李含章四目相对后。

李含章凝望着他:“什么时候?”

梁铮微眯起眼:“我十六的时候。”

十六岁。九年前。

在梁铮一战成名之后。

关于那场令梁铮名声大噪的夜袭,李含章有所耳闻,道是少年杀神胆色过人,只身潜入敌营,斩杀犬戎骑将,叫敌军不战而降。

可她从没听说过,梁铮也曾自神坛上跌落。

“那时候年轻,心急,总觉得老子最牛,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梁铮低笑一声,带着点苦涩,“可打仗这事,光靠一个人怎么能行。”

他口吻轻松地续道:“而且,同一个伎俩,我还蠢到用两次。要不是青骓跑得快,我早就死在犬戎的营地了。”

李含章眨了眨眼,将目光转移到青骓身上。

马儿不会说话,只用黝黑的眼凝望着面前的二人。

“之后呢?”李含章问,“之后如何了?”

“还能如何。”梁铮耸肩,“领罚,记着,下回别再犯。”

他抬首,顺了顺青骓的鬃毛:“还有,学着信任别人,别只想着靠自己。”

李含章沉默,一时没有再接话。

她多少听明白了,信任青骓是梁铮从独狼成长为狼王的第一步。

可不知为何,此间的谈话分明是在说梁铮的经历,却莫名令她想到了自己。

她是深宫里的孔雀——倨傲,倔强,美艳,举世无双。

可偌大个金屋之笼,只有她一只孔雀。

李含章转过身,没再看梁铮与青骓。

她默默地向前继续走。

梁铮尚且有青骓、有北府军的将士可以信任。

那,她呢?

她又该去信任谁呢?

今天是突然伤心起来的卿卿。金争快去给我哄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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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字笄(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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