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满心烦躁的叶筝，冷不丁听到这句道歉，顿时犹如泄了气的气球，满腔情绪无处宣泄，又好似心头绕着一团乱麻，解不开理不清，于是她抿着嘴角没有说话。
若是叶筝此刻心细些，定能看到身前这位驰骋沙场的将军脸上难得露出的紧张情绪。
顾长淮双手自然垂在身侧，脊背紧绷了起来，下意识握紧了手，全然不见方才那幅气定神闲的模样。
一秒，两秒……
仿佛男人的那句道歉施了禁言咒，死一般的沉寂围绕着二人。
顾长淮喉结滚了滚，短短几秒仿佛过了一个四季轮回，他目光紧紧看着眼前的女子熟悉的容颜，再开口时，声音哑得有些不像话，“我之前答应过你，等你清醒了，什么都告诉你。”他顿了顿，眼神里多了些小心翼翼和希冀的神情，试探着问道：“你……还想听吗？”
一直垂着眼的叶筝终于抬了眼，她偏了偏头，声音冷静异常，“顾长淮……哦不……”
“我应该尊称你为将军。”
叶筝每说一句话，顾长淮的身子就沉重一分，在叶筝过于冷静的目光下，他听她低声道：“相识数月，我不知道你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叶筝微微蹙眉，忽地轻笑一声，似是自嘲，她抬眼看向他，缓缓道：“将军身份高贵，民女不过一介市井商贩，此后也不会再有交集，过去的事便过去吧，将军也不必解释。”
“出来时间太长了，该回去了。”
说着叶筝错开身子，就要离开。
就在二人即将擦身而过时，顾长淮突然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叶筝的手腕，“别走。”顾长淮脸色似乎白了些，他侧过身，静静看向背对着他的身影，语气有些急促：“我说入京城做生意是假，城门口被收买的侍卫是假，财产被抢是假。”
他停顿了片刻，在确认叶筝目前不会离开后，他松开了手，一步一步走到叶筝身前，微微垂头，神情专注而认真，“但岳广的确是我父亲，我幼时也确实被他的仇家所劫，只不过我运气不好，没有遇上善良的老捕快，而是自己逃了出来，翻山越岭躲避追兵回了京城，又被圣上所救，后来又入了军营。”
叶筝眉心微不可察的动了动。
顾长淮没有错过叶筝细小的表情变化，温声道：“我的娘亲，是前朝女将，她在战场上救回了岳广，大获全胜后，军队班师回京，岳广便随军回了京城。”
叶筝抬眼，似是没想到顾长淮会同她讲这些。
“岳广无处可去便入住将军府，后来，他二人便结了亲。在娘亲的帮忙下，他步步高升，没过几年便成了京城数一数二的富商，而我也在这时候出生了。”顾长淮目光暗了几分，“好景不长，我出生两年后，边关告急，娘亲再次出征，一去便是三年，可她最后也没有回来。”
“得知娘亲去世后一年，岳广便扶了正室。”顾长淮抿了抿唇，“后来的事便是你所知道的那般。”
语毕，是漫长的沉默。
良久，叶筝才重新开口。
“我知道了，我说过，过去的事将军不必放在心上。”叶筝抬眼看着他，良久道：“之前的种种，一笔勾销吧。”
其实，关于顾长淮的身份，叶筝也猜测得大差不差，所以得知他真实身份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生气，况且顾长淮留下的腰牌在之前的确帮了自己，又在自己重伤的时候彻夜照顾。她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既然得了他的恩，她觉得自己也不该这么矫情，只不过她还有些气不过的情绪在。
闻言，顾长淮的神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反而神情愈发紧绷，“我不是有意隐瞒身份呆在你身边的，受伤是因为西远人设了埋伏引我入局……”
似乎是觉得现在解释什么都过于苍白，顾长淮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一开始，被你救下后我确实利用你在京中隐藏踪迹，此事是我不对，你生气也好不理我也罢，但可不可以不要……”顾长淮抿了抿嘴，声音更小了些，最后轻声说道：“不要讨厌我。”
顾长淮记得，叶筝讨厌说谎的人。
他不敢奢求叶筝现在就原谅自己，不讨厌就好，只要不讨厌便还有机会……
“将军。”叶筝郑重其事地唤了一声，“一笔勾销，是真话，也是实话。”
顾长淮沉默了，他知道叶筝既然这样说了，便是真的一笔勾销了，可是，她还是喊他“将军”。
半晌，他抬眼，深深看了叶筝一眼，道了声“好。”
还有时间，他可以慢慢来，他总有一天可以完完全全得到叶筝的原谅，他们还能像以前那般相处。
“所以……”顾长淮跟上了叶筝，问道：“出了宫，我还能去店里帮你算账吗？和以前一样，不要工钱。”
叶筝莫名地瞥了他一眼，这人脑子想什么呢，他堂堂一个大将军，不去军营驯马练兵，去食肆打工？还不要工钱？
他很闲？
“不必，我自己会算。”
确实如此，顾长淮离开的时间里，叶筝自己一个人也能将账本算好。
顾长淮没有气馁，继续道：“我记得食肆常有人闹事，缺一个镇店的，我去如何？”
叶筝倏地停了下来，目光转向满脸期待的男人，木着脸拒绝道：“庙太小，容不下将军这尊大佛。”
“还请将军没事就别去食肆了。”
顾长淮没了声音，就在叶筝以为他这一路都不会再开口时，顾长淮喃喃道：“没事不去，有事就是可以去……”
闻言，叶筝抽了抽嘴角。
她好像第一次认识面前人，她的印象里，顾长淮可不像会是这么死缠烂打的一个人。
叶筝准备装聋作哑时，顾长淮微微弯了弯腰，语气带了些隐隐的喜意，“所以，我还是可以去的，对吧？”
空气沉默了片刻。
叶筝深吸一口气，忍不住脱口而出道：“顾长淮，你很闲？”其实，她想问的是，他脑子没事吧。
听到不再是冷冰冰的“将军”二字，顾长淮脑中紧绷的情绪稍稍放松了些，嘴角也上扬了几分，温声笑道：“还好。”他止了笑，道：“城墙之上是你，对吗？”
虽是询问的语气，但叶筝丝毫没有听出询问的意思，她没好气道：“不是。”
话一出，她听见耳侧传来男人低笑，以及低低沉沉的声音，“好，你说不是，就不是。”叶筝没由来的颈侧一热，热意顺延而上，她忽然觉得有些热，又突然觉得二人间的距离太近，近到她甚至觉得能感受到男人轻笑时胸腔的微震。
她余光瞥见男人上扬的嘴角，暗想，其实顾长淮笑起来挺好看的……
突然，叶筝脚步停了一瞬，意识到自己在乱想什么后，深吸了一口气，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身边人问：“怎么了？”
叶筝不答。
此后，任凭顾长淮说什么，她都保持沉默，不再说一句话。
没人回应，顾长淮也不在意，而是将自己想说的，在边关几月经历的看到的尽数说了出来。叶筝平复了些情绪，静静听着他在戈壁巡逻时看到的壮阔之景、西城的特殊民俗、吃到了什么好吃的，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动物，顾长淮语调柔和，娓娓道来，那些场景仿佛真的出现在眼前。
她好似看到无边的大漠之上一轮弦月悬于黑色苍穹，苍穹之下，一个男人骑于马背，伴着塞外萧瑟夜风，和着马蹄扬起的尘土，一人一马，沐浴着月光，走向远方。
又好似看到年轻男人被西城热情的百姓簇拥着绕过“噼里啪啦”烧得正旺的篝火来到人群中央，被迫被拉着一起转圈跳舞的画面，叶筝很难想象出顾长淮跳舞是什么样子，大概是一面绷着脸，一面拒绝但身体又跟着摆动吧。
他说了很多，叶筝从未见过他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好似要将前些日子没说上的话全给补上一般。她虽未开口，但一直在听，也没有打断，只是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顾长淮说的这些都是一些有趣的新颖的，可那些路途的奔波、收复西城的艰辛他却只字未提。
虽然男人在说话时极力克制，但好几次还是轻咳出了声。
叶筝正在犹豫要不要询问他是不是受伤时，这一段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二人已经回到了院子中，她也没了问的机会。
院子中，站了许多人，看样子已经搜完屋子，就等她身边这位大人物回来主持大局了。
叶筝一进院子，就看到杜进涨红的脸，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她径直朝杜进走了过去，问道：“情况怎么样？找到了吗？”
杜进的神情一言难尽，叶筝一头雾水。
顾长淮目光一直跟在叶筝身上，看到她一进院子就迫不及待的远离自己，心下有些失落。
就在这时，李总管双手举着一物到顾长淮身前，“禀将军，东西找到了。”
“嗯。”顾长淮淡淡应了一声，看上去似乎并不太在意，他的目光一直看向不远处背对着自己的女子。
李总管是个人精的，很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二人间的异样，于是他道：“东西找到了，真相已经明了，叶姑娘与杜进并未行偷盗之行，将军可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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