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暮春三月,漓江之上,天将晓。

晨起云雾浩渺,见江岸些许人家也升起袅袅白烟,两者在江间一会面,雾蒙蒙地遮住了整个江面,江中有船横穿而过,只听水声渐大,小船竟不见半分颠簸。

艄公持杆抬腰,伸手整了整斜倾的斗笠,看着愈发开阔的水面,好不得意:“客人,如何?我这船,可是这渡口一等一的稳,您花的钱,文文保值。”

在元月结的厚冰只是用杆这么一敲,就发着清脆的响声往江里跳。

剑客立于船尾,肩背负剑,闻言只是微微颔首,并不讲话。

他看向微波荡漾的江面,眉宇中蕴有几抹忧愁之色。

艄公蹲下身,于怀中掏出烟杆,含在嘴里吮上一口,舒服地吐出一口烟气,后知后觉才想起两个时辰前的遭遇来。

昨晚送完茶商耽误了时辰,恰巧又遇上江禁,老汉干脆就停在云天水泽下,打算和衣在船上凑活一宿。

正当他迷糊到三更天时,便听有人敲船。

初始老汉慌得害怕,这云天水泽几乎不见人烟,怕不是遇了什么妖魔鬼魅,他战战兢兢地拿着棒子,壮胆往外一瞧。

这剑客就背着包袱沉默地站在岸口。

他白衣胜雪,虽是粗布,不减半分风采,站在月光下,衣袂飘飘。

那一瞬,老汉还以为自己见了仙人呢。

他揉揉眼再看,的确是个活人。

“船家。”剑客淡漠开口,“可过江吗?”

艄公想到这,含着烟斗抬眼,再瞧眼前这人,身姿挺拔,容颜俊美,果真是仙人之相。

剑客察觉到他审视的眼光,便转过身问:“有事?”

声音又低又轻,在蒙蒙江面听来更像是碎玉般的冰凉。

艄公干咳了一声,尴尬地伸手摸摸胡子上结的水珠,转过了头。

但一想到对方那么晚出现在云天水泽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他不由多了几分好奇,但又不想引起对面人的反感,于是换了个问法:“客人,哪去?”

剑客沉默片刻,低声道:“京都。”

“哎呀呀,远路。”艄公将烟杆往船边一敲,语气中多了几分惊讶,看对方衣着简朴,少有身外之物,便猜测是投亲的,“可是去探亲?”

剑客略一迟疑,点头:“是。”

“我先前日子还渡了许些人去,后来便少了。”艄公随意地用烟杆点着水面,飘起一股股轻烟,“京都近来好不太平,客人可要当心。”

“不太平?”剑客微微蹙眉,转身来看他,“老人家,怎讲?”

“嗨,我们每日在这渡船,少不了听点风言风语,真假不可保证,但说一嘴,给客人提个醒,那也是积功积德的事。”艄公看了眼远处的官船,微不可闻地叹口气,“这京都啊,最近平白无故死了好些人……”

剑客抬眼,望向漓江的另一岸。

“这死的人啊,都是些绿林好汉,在道上,那可都是响当当的人物。”黑瘦汉子灌下一大口酒,来不及擦拭流下来的酒水,嚼着两颗花生米,口中一惊一乍,“金毛段风听说没?隼眼霍然?那可都是数一数二的悍匪,说死就死了。”

“听说是打更的发现的尸体,就死在兰桂大街上,哎哟哟,可是吓人了。”

另一壮汉搭了话,嘻嘻笑着:“魏五,你又没亲眼瞧见,怎么说的这么真,莫非……你就是……”

那黑瘦汉子拿花生米丢他:“我可去你妈的……”

“哈哈哈哈……”

老板坐在柜台后,笑着摇摇头,他不大的年纪,面皮白净,穿身暗白纹宽袖大袍,长身玉立,眉眼疏朗。

这是漓江渡口边的客栈,名叫“春风渡”。上下四层,规模颇大,可打尖住宿,也能暂停歇脚,菜品酒水一应俱全,价格有贵有贱。

渡口的苦力工,天南海北的游客,都乐意来这里一歇,插科打诨,热热闹闹混一会,着实是难得的消遣。

众劳工哄笑一场,便又从京都奇案说到了当今朝政,这就聊到了当朝苏学士被贬的事。

学士苏涟,字文礼,号拾月居士,官职曾至“翰林学士”,一度被人称为“内相”,性情又潇洒不拘,颇受尊崇。

三年前,也就是元启十八年,苏涟因上书劝谏当朝皇帝而触怒圣颜,被迫于元宵之夜举家离开京都,前往荆州任职。

汉子们咂着浑酒,感叹着人生无常,是不是捶足顿胸痛惜几声,以表对这位清廉官吏的惋惜。

老板对此充耳不闻,他袖下伸出指尖,一下一下拨动着算盘,这手指长直细白,不见有半点变形,可见是个富贵出身。

他提笔核对着菜品的数额,思忖着最近荆州闹水患,豆芽的价钱上涨了不少,不如把下酒菜换成茭白,可是能省上一笔。

听说京都这几天防卫严格,菜贩子不好过来,与其付给守城士官一笔好处费,不如自己亲自带些人去农家地里面收上一批......

客栈门被人推开,厅内忽而噤声。

老板觉得奇怪,便也抬头,看到来人,不由得一惊。

是个女子。

南梁虽民风开放,但女人仍遵循前朝旧规,处处受桎梏。

平民百姓之女,苦是要熬着,规矩也得受着,达官显贵之女更不用说,恨不得是将人圈起来养。所以在街上看见未婚配女子的可能性少之又少,能看见独身一人的女子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在这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有这么一个女人闯进来,着实看呆了不少人。

女子手扶纱笠,款款向柜台走来。

她上着暗莲纹窄袖白衣,下配云样白裙,腰间系一条白粉腰带,白纱遮面,走路间环佩叮当。

都是些上好货色,可见其来头不小。

老板连忙起身,表情却从一向的温和转向凝重。

他看得清楚,女子腰间白玉佩上,是苏家家纹。

“住店。”女子声音清脆细弱,纤纤玉手从腰间荷包中掏出一锭银,放在柜台上,又推向老板,“最好的。”

老板挥手阻止了殷勤带路的小二,抬手引路:“这边请。”

众人目送着两人消失在楼梯口,这才回过神来。

黑瘦汉子啧啧咂舌:“这老板也是个不安分的,平常只见他敦厚,见个女人就变了脸色。”

“这小腰细的,只有我家婆娘的一半。”

“看着又摸不着,看她作甚?不如多攒些钱,去兰桂坊好好浪上一浪。”

“来来来,喝酒!”

众人哄闹起来。

调笑声传到四楼的客房时已经很遥远了,女子随手推开窗户,看了眼下方的江景:“多有叨扰,还望白先生海涵。”

白慕云笑笑,俯身为女子添茶:“小姐莫客气。”

白釉瓷茶盏中盈满热腾腾的茶水,清香瞬间充满了整间屋子。

女子取下纱笠,白纱之下,露出一张如水洗般的清丽面容,此时眉眼竟带些忧愁。

不是十分的绝色,却有十二分的神采。

“安庆白茶?”

她入座,端过茶盏轻闻。

“不错,请。”白慕云持壶退一步,“自荆州一别,已是五年未见,不知苏小姐此番上门所为何事?”

苏清婉盈盈起身,纳头便拜:“请先生救我。”

白慕云大惊,伸手搀扶:“这如何使得?苏小姐快起,白某不可受此大礼。”

苏清婉执意不肯起:“恕小女冒昧,只是小女也不知该去何处,只得挟恩求报,前来叨扰先生。”

白慕云见扶她不得,便也拂袍下跪:“苏学士于我有再造之恩,小姐但说无妨。”

苏清婉闻言叹息,又红了眼眶:“家父已遭贼人杀害。”

白慕云大惊,顾不得礼仪,伸手拉住苏清婉衣袖:“何时的事?是谁做的?”

苏清婉忍泪,长叹一声,将这些日子的事娓娓道来。

元启二十年,苏涟任荆州昌化军安置两年,同年七月,荆州边缘村庄遭遇洪水侵袭,太守刘琮向朝廷奏明荆州水患来势汹汹,请求朝廷支援。

九月,赈灾款下放却遭上头中饱私囊,五百万的救灾款到手时不过十万两,纵使苏涟散尽家财施恩百姓,但对于数万难民而言,终究是蚂蚁喂大象。

正望水兴叹之时,恰逢左相高良安生辰,时任荆州太守刘综又从十万两中扣取三万两作为贺礼送上京都,苏涟闻此大怒,跑进太守府对着刘琮骂了个天翻地覆,痛斥其为官不仁,鱼肉百姓,不如早些脱了官服去卖红薯。

刘琮脸色铁青,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硬生生挨了一下午的唾沫星子。

苏涟愤懑却又无处发泄,在家中大醉一场后灵光一闪,作了首贺诗呈给高良安。

其中道:“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此呼天灾?实为**。”

想想还不解气,他又在尾处补上一笔:“水患既无尽,公寿亦如水。”

可想而知,生辰当日念到此贺诗时,高良安脸上有多精彩。

苏涟醒酒后,想起此事也大为后悔,只是贺诗已经发出,追也追不回来了。

元启二十一年,元宵夜。

苏涟吃过晚饭便去书房看书,之后便一夜未归,苏夫人知晓夫君近来心情不佳,便也没多干预,早早更衣就寝。

哪知第二日丫鬟打扫书房时,却见苏涟卧于地面,一刀正中心口,身体早已凉透。

刘琮听闻后,派人匆匆将尸体抬走火化,将知情者一律打入牢中,丧事秘而不发。

苏家上下只剩苏夫人和两个女儿被牢牢控制起来。

苏清婉多次要见父亲遗体,刘琮百般推辞,只说调查完成后自会水落石出。

一连十五天,待遗体火化完成,刘琮才松口放人,以意外身亡了解此案。

明眼人都知道这其中门道,苏清婉自是不信,她将母亲和姐姐托付于家丁,一路颠簸北上,寻找父亲生前旧识寻求帮助。

大部分人自不愿意趟这摊浑水,有小部分愿意也是无能无力,她只能一路找一路求,终于在徒步跋涉两个月后来到了这里。

“他们欺我苏家无男丁,父亲含冤而死,我却上天入地无处伸冤。”苏清婉恨恨,“我不信,这世上竟没有半分道义可讲。”

白慕云听罢,呐呐半响不得语,只消片刻后,他留下一行清泪:“老师啊老师,枉您为官半载,清廉坦荡,此番却折于贼人之手。”

他怜惜地搀扶起苏清婉,宽慰道:“苏小姐请放心,白某便是豁出一条命去,也必然护你周全。”

苏清婉拭泪,摇头道:“我并不是在求先生保护我,而是另有所请。”

“另有所请?”白慕云疑惑至极,“小姐有话当讲。”

苏清婉抬眼,泪盈盈的瞳仁多出几分坚毅,她一字一句道:

“我要上京,告御状!。”

白慕云肃然,躬身施礼:“小姐既然已经有了打算,小生必不负所托,待小姐今日好生歇息一番,我们明日便走。”

苏清婉匆匆擦干眼泪,俯身一拜:“多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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