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姜痕

回到外宫,月神宴方结束不久,凌浔醉躺回榻上,那些弟子还在嘻嘻哈哈的聊着天。

皇上知道凉城有嘉南探子的事必是因为有人查出了什么端倪,而依照今夜的发现来看,这探子应当是和聆月宫脱不开干系的。

那么这个给朝廷通风报信的人,很有可能就潜伏在聆月宫里。

难道那位圣女就是?

看样子她知道的情报不少,只是可能还不足以给林鹤定罪,所以选择继续留下来搜集。

想起密室里看过的那几份密文,凌浔醉闭上眼,将内容在脑海里完整过了一遍。

由于密文复杂,且他并不擅长破译这些,琢磨了大半天才勉强拼凑出其中一份。

大致内容是书信方让聆月宫寻找符合条件的童男童女,再统一送到城外的西山。

如此看来,聆月宫果真在帮嘉南人做事。

信中的语气不似是命令,瞧着更似是双方得利的合作。

林鹤封存着这些密信,大抵也是知道与虎谋皮不易,想留点把柄,以此多条退路。

若不是怕打草惊蛇,他便把那些密信带出来了。

这可都是罪证啊。

想要阻止嘉南余孽在北荣兴风作浪,就必须把这些据点逐个拔除。

念及此,凌浔醉凤眼微睁,眼前莫名浮现出一些画面来。

几个约莫十来岁,衣着华贵的少男少女,将一个同龄的少年强塞进一个铁制的圆笼里,嘻嘻哈哈着将他当作皮球,在院子里用力地踢来踢去。

少年用尽全力缩蜷着四肢,身上的疼痛感却有增无减。

他的后背,腰间随着铁笼的来回滚动撞出一道道淤青,有旧伤被磨得复发,在粗糙又脏兮兮的布料间绽开几抹绯色来。

鲜血顺着衣角滴落,在铁笼再次滚动时与地面相贴,缓缓渗入石砖缝中,与底下的红壤融为一体。

他眼前一片天昏地黑,心下却早已变得麻木,不知过了多久,竟连身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当铁笼不慎滚动到一旁坐着的华衣少年脚边时,几个少男少女都没有上前,而是小心翼翼地看向这边。

对方蹲下身来,抬头隔着铁笼揪住他的额发,强迫他抬起头。

华衣少年指间力道很重,眼里的笑意却几近温柔。

“想从笼子里出来嘛?”

“北荣的小狗狗,乖,吠几声来听听,本太子满意了就放你出来。”

少年满是血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死死的瞪着眼前的嘉南皇子,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他吞噬殆烬。

华衣少年见状挑了挑眉,正欲说些什么,却见他弯唇笑了起来,啐了一口鲜血,声音沙哑,尾音却微微上扬:“姜痕,北荣可没有狗让主人做事的先例,难道嘉南有?”

被唤作姜痕的嘉南太子听罢不怒反笑,眼睛眯起来,放开了他的额发,语气冰冷:“挺有骨气啊,果然还是本宫太仁慈了。”

姜痕起身,召来下人拿了些粗盐,坐在花坛边用脚勾着铁笼,漫不经心地将整袋盐慢吞吞地往少年的伤处洒。

刺痛感欲加鲜明,少年死死咬着下唇,拼死咽下了那些因疼痛不由得发出的呜咽,半晌只听得耳边传来姜痕的轻笑:“北荣到了冬日会下雪吧?”

“唔,但是嘉南不下雪。只能拿这个凑合凑合了,喜欢吗?”

恍惚间,眼前也撒下了些许雪白的粗盐,模糊了他的视线。

疯子……

尽管满心仇怨和不甘,可那刻他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却是:还真有些怀念北荣的冬日了。

那是他初到嘉南当质子时的一段记忆,起初他还满心士可杀不可辱的倔犟,到后来他便发觉自尊这玩意在性命前面简直分毫不值。

他明白了自己越是反抗对方反倒越是兴奋,后来棱角渐渐磨平了,便什么都乖乖照做,反而还能少些苦头吃。

但这并不代表他内心的恨有所削减。

他恨姜痕,恨嘉南人,更恨那些诬陷他爹的奸佞小人。

若非如此,他怎会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臣之子”的由头便被迫冒充北荣的皇子被送去嘉南?

即便是后来冤屈被洗刷,皇上追封凌大将军谥号为明武候,为了补偿他还特许他免试任将军一职。

可曾经威风凛凛的凌大将军早已在狱中自刎,他也在嘉南受尽了凌辱,甚至无数次在鬼门关徘徊。

迟来的歉意比草都轻贱。

接下来的数日,凌浔醉把剩余几份密信的内容传递给了碧落,让他去找人帮忙破译,同时也查一查这个圣女。

消息很快传了回来,得知信中内容后凌浔醉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然而,要想彻底揭露嘉南人的阴谋,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支持,目前手头掌握的线索仍不足以向皇上禀明。

至于那个圣女,身份其实是存疑的。

据调查她叫霍若,数月前被挑中进入聆月宫,层层竞选下成为了圣女。

据街坊称霍若生性腼腆怕生,内敛文静不爱笑,平时总是一个人坐着发呆。

她似乎很喜欢月季,在家中院子种了不少。

经过上次的接触,他很肯定那位圣女定是位山寨货。

什么腼腆怕生……跟那位完全不符合啊。

怎么可能性情大变至此?

凌浔醉决定继续潜伏在聆月宫调查,寻找更多探子相关的证据和线索。

计划是如此。只是……

作为一个日日打杂买化肥干粗活的外宫弟子,他实在是接触不到什么机密,倒是跟同寝的几位弟子混熟了些。

接下的半月他连祭司和圣女的影都没见着。

纵然是他再有耐心,也无法再这么虚度光阴下去了。

想要搜集证据,就得设法接触内宫的人。

内宫的人吗……他想起了那个圣女。

或许突破口就在她身上。

若她就是给朝廷报信的人,定然是想朝廷派人来助她一臂之力,否则单靠她掌握更多情报也没用。

当时在密室里,她应当猜到了他此行的目的才对。

可是……她当时对自己这般戒备,显然是不想有别人插手这件事。

难不成她想搜集完证据后上报,让朝廷直接派人攻入聆月宫?

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若真是如此,他此行的次要目的就彻彻底底的泡汤了。

主要目的还是想把嘉南的余孽揪出来,至于次要的……他想立功啊。

这也是为何当今北荣太平盛世,而他一介武将不好好在府里享清福反倒要自请去做这种皇上暗卫的活儿。

他虽有战功傍身,可毕竟年纪尚轻,想在朝中站稳脚根还需多立功,既堵天下悠悠众口也稳君心。

他本想揪出失踪案的幕后主使,拔除掉嘉南余孽的一些羽翼,也好立个功。

若这不知哪冒出来的圣女掺和一脚,直接让皇上派人攻进来了……到时候这功劳可就跟他凌浔醉半点关系也没有了。

那岂不是白跑一趟??凌浔醉越想越不对劲,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得想办法让那个圣女分享一些情报给他。

功劳可以同享,独占可不行。

也不知道那圣女是想借机以此讨赏还是纯粹一腔忠义为国为民,倘若是后者就好了。

得设法见她一面……又要像上次一样混进内宫吗?

也只能如此了。

翌日午后。

依旧是那个倒霉弟子,凌浔醉在他房外趁他午憩,戳窗纸放了少量的迷烟。

凌浔醉也没想过这种肮脏的贼人手段身为一朝将军的他此生竟还会用第二次。

大抵是一回生二回熟,此次不知为何罪恶感都减轻了不少。

他轻手轻脚地把人塞进柜子,小声道:“对不住啊,你且多睡一会儿,我再替你上一日工。”

再一次易容后凌浔醉换上对方的衣服和腰牌走出了房间。

这张脸和他身上的腰牌让他在内宫来去自如,他凭着上次探索留存的记忆寻到了圣女的院子。

院门口有两个守卫,凌浔醉走上前面色平淡地颔首:“宫外有人托我转交一物给圣女。”

守卫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白玉牌上,又打量了他两眼,点了点头朝他伸手,“给我代为转交便是。”

凌浔醉笑了一下:“那人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给圣女大人,我想着此物凶吉难料,还是由我替圣女打开为好。”

守卫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别开了身子。

凌浔醉踏进院子,才发觉这个院子很大,院里的草木修剪整齐,还错落有致地种着白色的山茶,远远瞧着倒像是几捧未融的残雪,平添了几分清冷孤寂的意味。

听闻真正的霍若喜欢月季……那么这位假冒的是喜欢山茶么?

这院子,似乎比那祭司林鹤的院子还要大上一些。

看来林鹤待这圣女挺不错啊,至少这住处安排得蛮用心的。

凌浔醉走到屋门前,轻扣了两下门。

里头一片寂静。

难不成出去了?

不对啊,若是她不在守卫应当会告知他的。

他不死心地又敲了好几下,房里终于传来了一声夹着些许不耐烦的回应,“何事?”

“祭司大人嘱咐弟子带些东西给您,还请圣女大人过目。”他故意压低了声线,隐藏了自己原本的声音。

圣女顿了一下,“进来吧。”

“是。”凌浔醉推开房门,便见圣女坐在案前,一幅没睡醒的懒倦模样。

看来他来的不是时候啊。

凌浔醉有些懊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便对方瞧着心情欠佳,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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