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长离听得有些迷糊,拓木尔氏?蛊苗族?这些名字对他而言颇为陌生。师傅身处冰窟,竟对万里之外的局势了如指掌?
“我且问你,禁军入主灵泉县之前,此地发生了何事?”白曜提点道。
“黑天匪入侵!”洛长离眼睛猛地一亮,恍然大悟,“对呀!禁军来得太是时候了!师傅,您是说……朝廷养寇自重?甚至可能……与黑天匪有所勾结,借此为由,插手天泉道事务?”
“未有定论。”白曜语气依旧平淡,却点出了关键,“但即便弄清了这层关系,贾家……恐怕也极难解救。贾家富甲一方,在天泉道乃至月南都举足轻重,其财富与影响力,本身就是原罪。无论朝廷有无拉拢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贾家注定难逃此劫。”
“那……魏大人呢?”洛长离急切地问。
“戴罪之身。灵泉县在他任上被匪攻破,这是不争的事实。”白曜的话语冷静得近乎残酷。
“魏大人……”洛长离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浑身浴血、却依旧挺立如松的身影。
魏凌来站在县衙台阶上,张弓搭箭,箭无虚发;他单骑冲入火海,只为践行守护之责。
“那日他奋勇守城,保护百姓,又孤身前往贾府,死战不屈……”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敬意,随即又猛地抬起,眼中燃起炽热而坚定的光芒,“如此英雄,岂能蒙受不白之冤?我……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顶天立地,不负初心!”
他望向白曜,斩钉截铁地说道:“师傅,我要救他们!”
白曜置于冰台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眼前这少年,身负血海深仇,自身尚且如浮萍飘零,此刻竟愿为了一个几无交情的官员和一个已然倾覆的商贾之家,不惜以身犯险,对抗庞大的朝廷。
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还是未经世俗玷污的、纯粹至极的赤诚?
她看着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没有权衡利弊的狡黠,只有一往无前的决心。
静默在冰窟中蔓延。
良久,她只回了一个字。
“好。”
没有劝阻,没有分析利害,只有一个简洁的认可。
洛长离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师傅会答应得如此干脆,随即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
他沉思片刻,又道:“师父,我想先确认贾家和魏大人的安危,再图后计。”
白曜转过身,银白的长发如流泻的雪瀑,在冰光映照下闪烁着清冷的光泽。“我会在暗处。”
走了两步,她复又停下,并未回头,只是声音较之往常,多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和:“记住,若遇死局,保全自身为上。”
洛长离心头一热,用力点头,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容又挂回了脸上:“知道啦!有师父在,我什么都不怕!”
白曜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似是无奈,又似是对他这般依赖的默认。袖袍一甩,身影已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的寒烟,消散在冰窟深处纵横交错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洛长离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咂了咂嘴,小声嘀咕:“来去如风,神出鬼没,师傅真像个……呃,仙女。”他及时把那个不太恭敬的词咽了回去。
正感慨间,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旁边的石桌,却见上面不知何时,悄然多了一个素白的信封。
洛长离左右张望,冰窟寂寂,唯有寒气缭绕。他拿起信封,拆开,取出里面的信笺。目光扫过纸上的内容,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愣在了原地,仿佛被冰封住。
……
与此同时,灵泉县县衙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檀香的青烟在室内袅袅盘旋,试图驱散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焦糊气。
烛火摇曳,将端坐主位的陈琦婷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
她已换下戎装,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宫装常服,青丝如瀑,仅用一支简单的玉簪绾住,褪去了几分战场上的杀伐之气,更显容颜清丽绝伦,只是那双凤眸之中的锐利与深沉,却比刀剑更摄人心魄。
门外传来侍从恭敬的通报:“殿下,罪官魏凌来已带到。”
“进来。”
四名身披铁甲、眼神冷冽的禁军押着一人踏入厅内。
魏凌来身上的官袍早已破烂不堪,换上了一件灰色的囚服,多处伤口只用粗麻布草草包扎,隐隐渗出血迹。
他镣铐加身,脚步沉重,但他走进来时,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同雪压不弯的青松。
他的眼神沉静,看不到恐惧,也看不到乞怜,只有一片历经沙场与磨难后沉淀下来的坚毅与漠然,如同一块被千锤百炼过的玄铁。
“跪下!”一名禁军厉声呵斥,用枪杆狠狠敲向魏凌来的膝窝。
“你们退下。”陈琦婷手持一把折起的画扇,朝门外轻轻一指,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那几名禁军立刻躬身行礼,无声地退了出去,并掩上了房门。
厅内只剩下两人。陈琦婷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座位,然后亲手执起红泥小炉上煨着的茶壶,斟了一杯热茶,推至魏凌来面前。茶汤色泽深褐,一股独特的、带着微苦的香气弥漫开来。
“魏司使可知?此茶名为苦雪,产自朔关道北境。”陈琦婷的声音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欣赏,“需沸水三滚,方能将其深处的回甘逼出——像极了您这样的边关悍将,非经极端磨砺,不能见其风骨。”
魏凌来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他认得这茶,熟悉这味道。
当年在朔关道边关,天寒地冻,一碗滚烫的苦雪茶,便是将士们难得的慰藉。他伸出带着镣铐的手,紧紧握住那微烫的茶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沙哑:“殿下用心,罪臣……受宠若惊。灵泉县失守,罪臣难逃其咎,实在担不起‘悍将’之称。”
“天乾元年冬,朔关道百年不遇的大雪。”陈琦婷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白忠将军率两万忠月军,死守镇北关,面对拓木尔氏十万铁骑,血战二十七日,人称‘雪原之战’……”她的目光转回魏凌来脸上,“魏大人,那一战,你也在吧?”
魏凌来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有那么一瞬的停滞。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冰冷刺骨的寒风、震耳欲聋的喊杀、浓稠的血腥气、还有……将军白忠立于城头,当众撕毁朝廷那道“弃关南撤”的诏令时,决绝而悲壮的身影。
他记得自己率八百骑射营兄弟,迂回敌后,像一把尖刀插入敌阵。
箭囊射空,便以断矛为兵;战马累毙,便步战冲锋,每一步都踏着同袍和敌人的尸骨。
他记得白忠将军亲自擂响战鼓,身中十七箭犹自不退,最终下令以火油焚毁唯一退路的木桥,决意与关隘共存亡。他也记得,自己于乱军之中,凝聚毕生功力射出的那一箭,如何洞穿了大周先锋大将的咽喉,箭矢余势不减,竟将敌军帅旗上的“周”字撕裂!
那是何等的惨烈,又是何等的……骄傲!
可换来的呢?
天乾朝廷以“违抗军令,擅启边衅”的罪名问罪白忠。
将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换来的不过是一道轻飘飘的、毫无意义的追封虚衔。
忠月军番号被撤销,残存的弟兄被拆散打乱,调往各处。而他魏凌来,因为战功“过于显赫”,被明升暗降,调至这远离边关的灵泉县做个文职司使,兵权被彻底解除。
“白将军,和忠月军的兄弟们……”陈琦婷的声音将他从血腥的回忆中拉回,她语气中带着一丝真切的惋惜,“本宫一直觉得,可惜了。”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一物,轻轻放在桌上。那是一枚箭簇,锈迹斑斑,边缘甚至有些残破,显然年代久远。
魏凌来的目光死死盯在那枚箭簇上,眼眶瞬间红了。他认得,这是他当年用的制式箭矢的箭簇!是那一箭的遗物!
“咔嚓!”
魏凌来手中的茶杯被他生生捏碎,滚烫的茶水和碎片刺入掌心,鲜血混着茶水滴滴答答落下,他却浑然不觉。
陈琦婷看着他流血的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随即恢复平静。她取出一张盖着玺印的调令,推到魏凌来面前,语气带着招揽之意:“本宫府下,正缺如将军这般忠勇双全的栋梁之才。翊军都尉一职,正五品,掌一千精骑,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魏凌来沉默了,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血丝弥漫,那不仅是旧伤与新痛,更是被压抑了太久的悲愤与屈辱。
突然,他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沙哑的冷笑,抓起桌上那枚锈蚀的箭簇,狠狠掷还到陈琦婷面前!紧接着,他抓起那张调令,“嗤啦”几声,将其撕得粉碎,雪白的纸屑如同祭奠的冥钱,纷纷扬扬飘落。
“忠月军骨血早埋进朔关冻土——现在活着的,只是灵泉县一条看门老狗。殿下折煞罪臣了!”
门外禁军听到动静,立马冲了进来,把魏凌来死死摁住,拖着走向门外。
魏凌来起身离去时,丢下一句:
“对了,您父皇当年赐的‘忠烈’匾……白将军灵柩路过京师时,被拦在城外三日——因嫌晦气!”
陈琦婷微叹一声,默默拾起箭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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