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然不愧是李墨然。那瞬间的僵硬和眼底的阴霾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他极其自然地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脸上重新浮现出那包容、无奈、甚至带着一丝纵容的苦笑，仿佛在包容一个不懂事孩子的任性。他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是温和的，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对着林晨，也像是对着周围的围观者解释：
“好了好了，吓到你了是不是？是我不好，动作太突然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晨惨白的脸和额角的伤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看你脸色这么差，额头也还没好，别在外面吹风了。先回去上课吧，好好休息。” 他的目光转向美术系小楼，语气自然地安排道。
林晨根本不敢激怒顾言澈，只能远离李墨然。他像躲避瘟疫一样，在李墨然话音落下的瞬间，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转过身，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小楼入口处冲了过去！脚步踉跄，如同身后有恶鬼追赶。
他不敢回头，不敢停留，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几乎要炸裂。直到冲进相对安静的楼道，将那令人窒息的围观和两道如同实质的目光彻底隔绝在身后，他才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衬衫。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到了自己班级教室的门口，一把推开虚掩的门。
教室里空无一人。
冰冷的空气，整齐排列的空桌椅，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光洁的地板上，形成几道安静的光柱。这份突如其来的寂静，反而让刚从喧嚣恶意中逃离的林晨感到一阵茫然的窒息。
人呢？
一股巨大的恐慌感瞬间攫住了他。难道…苏文泽的谣言已经让所有人都不愿意和他待在一个空间了？
他颤抖着手，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恐惧而抖得厉害。他点开那个沉寂了很久、只有三个人的微信群【404永不言弃】。那是他和孙宇、赵明远的小群，虽然平时话不多，但此刻，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他飞快地打字，发送：
林晨：@孙宇 @赵明远 班里怎么没人？
信息几乎是秒回。
赵明远：今早老刘临时通知，把第一二节课改成实训课了。在C栋三楼大画室。
紧接着，孙宇的消息也跳了出来：
孙宇：卧槽！林晨？！你回学校了？【震惊】
赵明远：我们给你占位置了，前排靠窗，速来！
孙宇：对对对！快来！老刘还没到，但估计快了！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文字，看着“占位置”、“速来”这些熟悉的字眼，林晨那颗被恐惧和冰冷包裹的心脏，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微弱的暖流。孙宇和赵明远…他们还愿意和他坐在一起。这微不足道的善意，在此刻却如同寒夜里的星火，给了他一丝喘息的空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迅速回复：
林晨：好的，谢谢。马上到。
收起手机，林晨辨认了一下方向，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忍着身体各处的疼痛和不适，朝着C栋实训楼的方向快步走去。额角的伤口因为急促的动作而隐隐作痛，隐秘之处的钝痛更是如同跗骨之蛆。但他顾不上了。
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C栋三楼大画室门口时，上课铃声刚好刺耳地响起。画室门开着，里面已经坐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铅笔屑和纸张特有的味道。
林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立刻吸引了画室里不少人的目光。那些目光，带着好奇、探究、还有苏文泽散布谣言后留下的、不易察觉的疏离和一丝恐惧。
穿着深灰色工装夹克、头发花白的刘教授（学生们私下都叫他老刘）正站在讲台前整理画具，听到铃声抬头，刚好看到扶着门框、脸色苍白、微微喘息的林晨。
老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严肃，但并没有太多苛责，只是沉声道：“进来吧。下次记得早点。” 他的语气带着教授惯有的威严，但也透着一丝包容。
“是…刘教授，对不起。”林晨低着头，声音嘶哑微弱，快步走进画室，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林晨！这边！”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兴奋的声音从前排靠窗的位置传来。孙宇正使劲朝他招手，他旁边坐着沉默寡言的赵明远。赵明远也抬起头，看向林晨，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但他只是点了点头，没说话。
林晨像抓住救命稻草，立刻快步走过去，在孙宇和赵明远中间那个特意空出来的位置坐下。沉重的画板椅发出轻微的声响。
“卧槽，你可算来了！”孙宇凑过来，用气音夸张地说，一边拍着胸口，“再晚一秒，老刘那死亡凝视就能把你当场蒸发成粒子！你丫胆子够肥啊，踩点踩到老刘头上！”他打量着林晨的脸色，眉头皱了起来，“不过…你这脸色怎么回事？跟刷了十层白漆似的，还有这黑眼圈…昨晚做贼去了？”
旁边的赵明远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推到林晨手边，眼神里的担忧更浓了。
感受到身边两人真切的关心，林晨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他接过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舒适。他避开孙宇过于直接的打量，低着头，声音依旧有些虚浮：“只是…没睡好。有点累。”
“得了吧，你这叫有点累？你这叫快羽化登仙了！”孙宇显然不信，但也没再追问，转而换上一副挤眉弄眼的八卦表情，用手肘轻轻撞了撞林晨，“不过话说回来，你小子可以啊！背景够硬的！停学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这才几天？难道周扒皮良心发现了？还是，哪路神仙显灵了？”
赵明远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林晨的心猛地一沉。李墨然…这个名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他的胸口。他攥紧了手中的矿泉水瓶，塑料瓶身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是…李墨然学长帮的忙。他和周主任解释清楚了。”
“李墨然学长？”孙宇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声音都忘了压低了，引得周围几个同学侧目。他赶紧捂住嘴，又凑近了些，一脸不可思议，“我去！真神了！连李学长都出面挺你？林晨，你这面子够大啊！”他脸上是纯粹的惊讶和羡慕，“李学长可是咱学院里的传奇人物，人脉广，说话分量重，有他罩着，苏文泽那孙子以后肯定不敢再蹦跶了！”
赵明远也露出恍然的神色，点了点头，似乎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看向林晨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你小子深藏不露”的意味。
林晨听着孙宇带着崇拜语气提起李墨然，看着他脸上那份对庇护者的羡慕。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他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苦涩、几乎不能称之为笑容的表情，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是学长人好。”
就在这时，讲台上的老刘清了清嗓子，画室里瞬间安静下来。他环视一周，目光在略显拥挤的学生们身上扫过，最后在林晨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才缓缓开口，声音洪亮而带着艺术家的沉稳：
“行了！都安静。人齐了就开始上课。”他拍了拍手边的画架，上面夹着一张大幅的、大卫石膏头像的高清打印图。“今天实训内容是人物速写，但对象不是真人模特。”他指了指那张大卫像，“就画他。古典雕塑，结构清晰，光影明确，是练习动态捕捉和线条表现力的绝佳对象。”
老刘走到画室中央，拿起一支炭笔，在钉好的大幅素描纸上示范性地快速勾勒了几笔，动作潇洒流畅。“注意观察整体动态！头颈肩的关系！抓住大的体块转折！别一上来就抠五官细节！线条要肯定，要有生命力！别给我画得跟僵尸描线似的！”他的讲解一如既往的犀利直接。
“时间两小时。开始吧！”老刘大手一挥，宣布开始。
画室里瞬间响起一片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画板椅挪动的吱呀声。学生们纷纷埋头，对着自己画板上的大卫打印图，开始专注地勾勒。
林晨也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脑海中翻腾的恐惧、屈辱和那张温润却冰冷的脸强行压下。他拿起一支削好的2B铅笔，目光投向画板上那张熟悉的、充满力与美的古典雕塑头像。
线条…结构…光影…
这是他的避难所，是他唯一能暂时忘却现实的领域。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铅笔尖落在粗糙的素描纸上。然而，当他试图捕捉大卫那深邃的眼窝轮廓时，眼前却不由自主地闪过李墨然那双看着温和的眼眸。当他描绘那坚毅的下颌线时，顾言澈掐住他下巴的冰冷触感仿佛再次袭来。当他勾勒那卷曲的头发时，苏文泽淫邪下流的低语如同魔音灌耳……
“啪嗒！”
一声轻微的脆响。
林晨低头，发现自己手中的铅笔芯，竟在不知不觉中被用力压断了。断掉的铅芯滚落在洁白的素描纸上，留下一道突兀的、刺眼的黑痕。
他盯着那道黑痕，如同盯着自己无法摆脱的污秽命运。握着断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节泛白。画室里的沙沙声，老刘偶尔的指点声，孙宇在旁边小声嘟囔着“这头发太难画了”，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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