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轮到苏文泽进入ICU探视。他笨手笨脚地套上隔离服,口罩下的表情带着几分不情愿和无所适从。走进这充满仪器声响的肃穆空间,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磨磨蹭蹭地走到林晨病床前,眼神起初四处乱瞟,就是不肯落在那个毫无生气的人身上。消毒水的气味,仪器的低鸣,都让他心烦意乱。但最终,他的目光还是无可避免地回到了林晨脸上。
那张脸,此刻苍白得像上好的白瓷,毫无血色,嘴唇干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脆弱的阴影。氧气面罩勾勒出他秀气的鼻梁轮廓,却更添了几分易碎感。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化为齑粉。
这极致的脆弱,与苏文泽记忆中那个清晰的身影,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高中时代。
那时老师给他们(传媒影视生)布置了一项作业——为学校拍摄宣传片。通过抓阄,苏文泽抽到了负责美术专业板块的拍摄。老师强调:“请大家用心拍摄,为期一个月,这不仅仅是一次作业,更是一次重要的考试评分。”
苏文泽起初信心满满,跑到画室,跟指导老师沟通后,抓拍了几组学生创作的场景,但效果都不尽如人意,要么显得刻意,要么缺乏灵气。他有些烦躁,但想着时间还长,便按捺住性子,决定慢慢来。
于是,那段时间他频繁出没于画室。也就是在那时,他的镜头不由自主地被一个安静的身影吸引——那就是林晨。他总是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洒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画笔在他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在画布上涂抹出细腻而富有情感的色彩。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他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干净、纯粹,像一幅绝美的画。
苏文泽的镜头里,渐渐地,只剩下林晨。那种专注和干净,是他这种纨绔子弟生活中从未见过的,一种强烈的、想要占有的念头在他心里滋生。
终于,在一个黄昏,他将林晨叫到了学校空旷的天台。微风吹拂着少年柔软的发丝,苏文泽看着他那双清澈却带着疏离的眼睛,用一种自以为势在必得的语气,直接宣告:“林晨,我喜欢你!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他以为会看到羞涩或惊喜,却没想到,林晨只是微微蹙眉,然后温和却坚定地拒绝了他:“对不起,苏同学,我对你没有那种感觉。”
那一刻,苏文泽愣住了。在情场上几乎无往不利的他,第一次尝到了□□脆利落拒绝的滋味。短暂的错愕之后,一股被羞辱的怒火和强烈的挫败感迅速转化为扭曲的恨意。
既然得不到,那就毁掉。从那以后,林晨原本平静的高中生活,开始变得“不太平”。各种莫名的刁难、孤立、恶作剧接踵而至……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
苏文泽的视线重新聚焦在病床上这个气息微弱、苍白脆弱得一碰即碎的人身上。曾经那个干净得让他自惭形秽、又求而不得的少年,被他用最肮脏的手段玷污、摧毁。他得到了吗?好像得到了这具身体的主导权。但为什么,看着这张脸,他心里却没有预想中那种酣畅淋漓的快意,反而像是堵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沉甸甸的,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空虚?
这种陌生的情绪让他很不舒服,他迅速将其压下,用惯有的轻浮来掩饰内心的异样。他撇了撇嘴,对着昏迷的林晨,用一种混合着嘲弄和不满的语气低声说道:“我说你啊……之前不是挺能扛、挺清高的吗?怎么现在变得这么脆弱了?不过就是灌你喝了几杯酒,又不是当场上……”他话说到一半,瞥见旁边正在记录数据的护士投来不赞同的目光,赶紧把后面更不堪的字眼咽了回去,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他将视线移开,无意中落在了林晨放在身侧、没有受伤的右手上。那只手纤细苍白,静脉血管清晰可见。
就在这时,他猛地眨了眨眼——他好像看见,那安静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蜷缩了一下!
苏文泽愣住了,以为自己熬夜产生了幻觉。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凑得更近,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那只手,心脏莫名地加快了跳动。
是错觉吗?还是……他要醒了?
半小时的探视时间到了,护士进来示意他离开。苏文泽又最后看了一眼林晨,心情复杂地转身走了出去。
苏文泽走到靠墙闭目、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顾言澈身边,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他故作轻松的语气说道:“澈哥,看过了,还是老样子,没动静。”他绝口不提自己看到那疑似手指微动的细节。
顾言澈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冷哼,算是听到了。
苏文泽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又看了看旁边冰冷坚硬的长椅,再次劝道:“澈哥,你看你这熬得……既然不去附近酒店开个房,好歹在这长椅上躺一会儿吧?总这么硬撑着也不是办法啊。”
顾言澈眼皮动了动,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嗯”,算是回应,但身体依旧维持着靠墙的姿势,没有丝毫要移动的意思。苏文泽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流逝。下午三点,探视时间将至。顾言澈几乎是在护士出声通知的瞬间就猛地站了起来。长时间的僵坐和缺乏睡眠让他眼前骤然一黑,身形不受控制地微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墙壁,用力闭了闭眼,强行将那股眩晕感压了下去。
他再次穿上那身淡蓝色的防护服,动作比昨日更加沉默,也更加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粘稠的沼泽里,走向一个他必须面对,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的结局。
病房内,林晨依旧安静地躺着。但细看之下,似乎与昨日又有些不同。他的眉心不再是完全舒展,而是几不可察地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在抵抗着什么无形的痛苦。氧气面罩下的嘴唇干燥起皮,护士刚刚用棉签蘸水湿润过,留下一点微弱的水光。
顾言澈走到床前,垂眸凝视着这张脸。那微蹙的眉头,像一根细刺,扎在他混乱的神经上。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仪器冰冷地记录着生命的存在。
过了不知多久,顾言澈忽然俯下身,靠近林晨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一丝沙哑和某种复杂情绪的声音,低低地开口,:“林晨,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如果你还不醒……”他顿了顿,语气刻意放缓,却带着更深的压迫感,“我可要反悔了。”
“反悔”这两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所指为何,不言而喻——那镜子上用血写下的交易。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病床上,林晨那浓密卷翘的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如同挣扎着要破茧的蝶。紧接着,在那苍白的眼睑之下,眼球开始快速转动。
顾言澈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骤停。
然后,在他紧紧盯视的目光中,林晨的眼睛,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起初,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焦距,只有一片茫然的、朦胧的灰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茫然地对着天花板。他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对抗住沉重的眼皮,维持着这条狭窄的视野。
“他醒了!”顾言澈几乎是立刻直起身,转头对不远处正在记录数据的护士说道,声音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击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护士闻声立刻走了过来,熟练地进行检查,语气带着职业性的鼓励:“林晨?能听到我说话吗?试着眨眨眼?”
林晨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模糊地扫过护士白色的身影,似乎试图理解眼前的状况。他的眼神依旧涣散,充满了刚从漫长黑暗中挣脱出来的迷茫和虚弱。
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或者说本能地,掠过站在护士身后那个高大的、穿着蓝色隔离衣的身影时——尽管对方戴着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但那深刻入骨的轮廓,那熟悉到令他灵魂战栗的眼神……
林晨的身体猛地一僵!
涣散的眼神在瞬间被巨大的、纯粹的恐惧所取代!原本只是微微起伏的胸口骤然剧烈地起伏起来,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破碎的嗬嗬声,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他几乎是耗尽了刚刚积聚起的所有微末力气,惊恐地向后缩去,受伤的手腕碰到床沿,带来一阵钝痛,但他仿佛毫无所觉,只是拼命地想把自己缩起来,远离那个身影的笼罩范围。监护仪上的心率数字瞬间飙升,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冷静!林晨,冷静一点!你在医院,很安全!”护士连忙按住他因为惊恐而试图挥舞的手臂,防止他碰到身上的管线,同时快速对顾言澈说道,“家属请先出去!病人刚醒,情绪不能激动!”
顾言澈站在原地,看着林晨那如同看见地狱恶魔般的、充满了极致恐惧和排斥的眼神,看着他那剧烈颤抖、试图逃离的身体,他藏在口罩下的脸,线条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震惊、愠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被尖锐刺痛的感觉。
他什么也没说,在护士再次催促的目光下,猛地转身,大步离开了病房。背影僵硬得像一块被冰封的石头。
苏醒,并未带来希望,反而撕开了更深、更血淋淋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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