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尤赖亚有些滞愣，他说。
“哪有？”艾登紧紧盯着尤赖亚，绿色的眸子在微微颤抖。
没有吗？尤赖亚疑惑。
怎么可能，声音明明很大。
“艾登，你怎么突然开起玩笑来了？如果是为了缓解气氛的话——”尤赖亚咧开嘴角，不怎么正经地说着。
“我没有。”艾登一脸严肃，打断了他。
“……”尤赖亚沉默片刻，把对讲机放回原位，视线也回归前玻璃窗，手掌握紧操纵杆。
心底有点毛毛的。
看艾登的模样，不像是在开玩笑。
可尤赖亚也不认为自己的耳朵已经老旧到会出现幻听，他才二十多岁，还没到被人嫌弃听力的年纪呢。
所以，那是什么？
“……等后面的人追上来，看看他们怎么说。”尤赖亚冷静地道，“刚才我听见的声音来自公开频道，其他人应该也听见了。”
“嗯……好。”艾登看起来心神不宁。
不难理解，在深海中，三足蜘蛛中的两个操作员，生死往往是联结在一起的，一个如果发癫发狂了，另一个的小命也岌岌可危。更不要说尤赖亚还是主操作员，他要是神志不清，艾登只能开始写遗书了。
螺旋桨停下，三足蜘蛛在深海中悬浮，尤赖亚盯着雷达上的标记，后面的人已经快追上来了。
艾登把探照灯转了过去，以捕捉其他三足蜘蛛的影子。
深海中，光线很难刺透厚实的海水，他们的视野只有短短的20英尺，而三足蜘蛛这种机械本来就有16英尺高，为了避免可能发生的碰撞，尤赖亚在公开频道里讲话，“上浮人员注意障碍物，我们在你们上方60英尺处，即时减速避让。”
没有回音。雷达上的白色标记还在上浮，并没有减速的意思。
再这样下去要撞上，尤赖亚猛然坐直，迅即操控三足蜘蛛侧移。
“靠！没听见我说话吗？”他骂道。
刚才这一下，换个人来已经发生事故了，得亏驾驶室里的人是他。
通讯频道传来了声音，听上去十分惊恐，“谁、谁？”
在三足蜘蛛让出的位置，冲过了一阵乱流。沉积物随着水流扬起，而后缓缓停住，下落。另一架三足蜘蛛在沉积物中出现，它的爪子少了一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还能是谁，是我，你敬爱的副队长。”尤赖亚说，然后转头看向旁边的副手，压低声音，“这回通讯频道里的声音，你能听见吧？不会还是我的幻听吧？我可真没吃菌。”
“我能。”艾登点头。
尤赖亚安心几许，拿起对讲机，对另一台三足蜘蛛里的人再度开口，“伙计，问你个问题，你刚才有没有听到公开频道里，有个男人声音跟鬼似的，说——”
“快跑吧！”对面的人突然张口，打断了他，声音颤抖，“它们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什么，谁？”尤赖亚不解。
“刚才我们应该听你的，尤赖亚，我们应该听你的。”对面的人说，“可你也没告诉我们，出现了那样的怪物啊！”
这番话听得尤赖亚云里雾里。
什么怪物，他根本就没见到什么怪物……难不成是指那个巨人石像？
“大家全都……”通讯频道里，男人的声音开始哽咽起来，“我真想不明白，这批三足蜘蛛不是总船长花大价钱收购的吗，是最精尖的技术——可是为什么会像纸一样，一碰就碎！”
听到这个形容，尤赖亚的神经紧绷起来，“你是指谁的机器故障了？”
“全都没了！”那人大叫，“什么都没了！”
“你敲敲自己脑袋冷静点，把话说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了？”
“你也快跑吧，尤赖亚，不然就会像被鸡蛋一样碾碎，人就和蛋清一样从机器里流出来。”对方说着，操控三足蜘蛛继续上升，“那样的场景，我真的不想看第二遍了……”
“等等——！”尤赖亚喊道。突然，一个有些怪异的影子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视线一凛，对旁边的副手大声说，“艾登，把光照打在他的设备上！”
艾登当即照做。视距有限的探照灯光像会自瞄一样，快速锁定了另一架三足蜘蛛。尤赖亚操纵移动杆追上去，定睛往前方看。
残缺的三足蜘蛛顶部，攀着一个模糊的黑色影子，它有两个成年人那么长，在12~13英尺之间，攀附在视线的死角，没有被驾驶员发觉。
“喂！你头顶上挂着的那是什么？”尤赖亚立刻拿起对讲机，朝前方三足蜘蛛驾驶室里的人问话。
没回应。大概是光顾着逃跑，已经没心思回应了。
还没等尤赖亚再说些什么，那东西动了起来。
尤赖亚没有看清它究竟是如何动作的，只看到鱼鳍一样的巨大躯干高高抬起，又重重劈下去。
嘭！
巨大的响声传来，甚至不是通过通讯频道，而是堪堪经由海水。
眼前，逃窜的三足蜘蛛被击中，顶部豁开一个大口子。差异巨大的内外压强引发爆炸，瞬间，金属设备爆裂成了碎块。
啪，一块血皮砸在前玻璃窗上。尤赖亚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另一架三足蜘蛛的残骸和它的驾驶员一起，像四散的零件一般，缓缓向海底坠去。
“啊啊啊——！”艾登抱着脑袋叫起来，连瞳仁中都写满了恐惧。
尤赖亚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他懵住了。
那个飘在水里的东西终于露出真身，它长得很诡异。鲨鱼头，上面有一对主眼，一对副眼，脖颈处张开巨大的血口；上半身极长，像企鹅，鳍肢锋利无比；腿部像黑熊，脚部生出寄居蟹一般的坚硬步足，数量足足有上百个。
从上到下，身体的颜色由透明过度到极黑。青色的脉络出现在透明的躯体中，黢黑的下半身上似乎有什么在蠕动。
那家伙臃肿的身躯在水中拧动，脖颈处的细齿嗫嚅着。突然，它转过头来，和三足蜘蛛中的人对上视线，四眼的瞳仁十分混乱，朝不同方向滴溜溜地转动。
“！”尤赖亚顿时头皮发麻，他抓住操作杆，三足蜘蛛在他的控制之下向后退了一大截。
然而，在这个过程中，灯光一晃，那东西突然凭空消失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袭来。
那怪物攻击了另一架三足蜘蛛，就代表，现在还活着的他们，也会成为它的目标。
尤赖亚深知不能停在原地，于是立刻转向，将功率调整至最大，全速向海面的方向前进。
“艾登，探照灯！”尤赖亚喊道。
他需要视野，哪怕照到一点点也好，足够他判断那怪物会袭来的方向就行，他有自信避开攻击，不，他必须避开攻击，不然他和艾登都会死在这里。
在海洋中操纵这种机器，和陆地上驾驶载具存在本质上的差别。要顾虑的不只是水平向的移动，还有纵向的。或许陆地上有高手，不管开什么都只需要一只手，但这种事在三足蜘蛛上行不通，尤赖亚光是控制它的方向、速度和三条尾足，就已经四肢并用了。
所以他需要艾登，无比需要。
一旁，艾登仍然抱着自己的脑袋，不断念叨着，“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什么……”
“我看不见它在哪，我得知道它在哪！”尤赖亚喊着，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从来没见过那种……”
“振作点！”
“它一瞬间就……怎么会……”
“艾登——！”
这声声嘶力竭的呼唤还没结束，尤赖亚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每个细胞仿佛都在尖叫，想要引起他的重视。
他看到前玻璃窗暗了一瞬，像有什么庞然大物从那里游过。
咚！
下一刻，剧烈的撞击袭来，高速前进的三足蜘蛛一瞬间骤停，破水的顶端顿时压变了形。
尤赖亚一下子从座位上弹飞出去，头撞到玻璃上，他连声音都没发出来，霎时失去了意识。
-
……疼。
再次醒来，首先传进耳中的是报警声，三足蜘蛛发出悲鸣，预兆命不久矣。
尤赖亚花了点时间找到自己的手脚，勉强睁开沉重的双眼。
下一刻，一张没有眼珠的面皮飘在他眼前。
“……！！”他屏息瞪大了眼，发现自己身前是玻璃窗，窗外是海水，那张被水泡白的人脸粘在了玻璃上。
没功夫去管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尤赖亚转动眼珠，观察周围。
他们似乎沉底了，四周都是黑灰色的矿床，探照灯勉强还在工作，它照亮了狭小的一隅。在这一隅中，有泥沙、热液矿，还有细碎的金属零件，尤赖亚仔细地分辨了一会，辨认出那应该是三足蜘蛛的残骸。
根据这些信息，他判断，他们应该是落回了作业区附近。
雷达上没有任何信号出现，这代表周围功能健全的三足蜘蛛，只有他所在的这一架。
其他人全部遇难了。
“……”尤赖亚无言地接受了现状。
他很镇定，因为这个时候发癫对现状毫无帮助。
黑发的人转动身体，寻找副手的身影。
另一边的座位上，艾登瘫倒在那里，昏迷不醒，所幸看起来没受什么伤。
他们俩居然活下来了，不知道该说运气好还是什么。
难不成幸运女神真光临这鬼地方了？
就在他松懈的片刻，余光突然闪过一道影子。尤赖亚顿时绷紧神经，往前玻璃窗看去。
那里立着两条腿，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站着，被一层鳞片覆盖的漆黑肢体上，有海虫一样的暗红色生物在蠕动着。它在原地站了半晌，又没什么预兆地走开了，就像在漫无目的地散步。
尤赖亚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虽然体型上有所差别，但他确定，它和先前攻击他们的怪物是同一种东西。
这些家伙不止一只，而且它们会走路，就像人一样。在海底，走路。
“真要命……”尤赖亚脸色苍白地喃喃。
现在，水深1.6万英尺，爆破队队员几乎全灭，他与一个仅存的昏迷的副手，坐在发出警报的三足蜘蛛里，外面很黑，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怪物。
他觉得，就算是自己，也该小小地崩溃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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