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纫夏的生日在八月九日。
这天是农历七月初六,七夕节的头一天,且赶上了周末,白日里晴空如洗。电视新闻直播街头采访,记着随机走访了几家花店,店主无一不喜气洋洋,直说这几天的销量相当可观。
开在街角的蛋糕店——就是祁纫夏买了十几年生日蛋糕的那家——如今也与时俱进,用起了更贵的动物奶油,上线外卖业务,全城皆可配送。
当然,价格也水涨船高,一个六寸的奶油蛋糕,要将近三百块钱。
李素兰不爱吃甜口,象征性地吃了祁纫夏切给她的一小块,便连连说饱腹,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洗碗。
祁纫夏把剩下没吃完的部分放进冰箱,走到阳台望了眼外面渐沉的天色,心事重重。
从早上起床开始,她就在等一个人的消息。
可惜,直到现在都没等到。
“夏夏,还不出门吗?”李素兰擦干净手,走到她身后问,“不是说今晚约了同学去玩吗?”
祁纫夏回头,勉强控制住不自然的表情:“嗯,准备了。”
这本来是她用来解释自己出门的缘由,现在迟迟没有等到邀约,反而显得滑稽。但是话已经放出去,她一时不好反悔,只能回房间换好衣服,拿了帆布包出门。
实在不行,就权当散步了。
祁纫夏在心里安慰自己。
今天的晚饭早,直到她来到外面的大街上,也才不过六点半,盛夏时节的天空,现下还没黑透,晚霞绚丽到了极致,如色泽鲜艳的云锦,铺陈在天际。
沿途经过了一家花店。
祁纫夏想到早上看的新闻,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低头欣赏门口桶里的鲜花。
“美女,买花吗?”店主见有人来,热情地出来招呼,“要是有中意的,最好趁今天哦。”
祁纫夏疑惑:“为什么?”
店主笑:“明天是七夕节,就不卖这个价啦。”
原来是要涨价。祁纫夏恍然大悟。
她复又打量桶中花束,只见旁边的标签纸上,用粗体记号笔写了“香槟玫瑰”几个字,后头跟着标价,单看数字,并不觉得怎么,但仔细一瞧,原来只是单独一支的单价,顿时觉得贵不可攀起来。
明天居然还要涨价。
祁纫夏暗自腹诽,同时疑心这玫瑰其实是披了马甲的月季。
声音便是在此时传来的:
“想要花吗?”
祁纫夏有瞬间的错愕,猛然回头,背后果真就是谈铮的身影。
“临时有事耽搁了一阵,实在抱歉。”
他臂弯里还搭着一件西装外套,显然是从一个冷气充足的室内场合过来的,车钥匙攥在手里,看来是没带助理。
严格说来,两人之间并未做出明确的约定,但他倒像是早就默认了一般,上来的额第一句话就是道歉,叫祁纫夏反而不好再计较。
“没事的,我也只是出来散散步。”她说。
谈铮上前半步,低下头,淡淡扫了眼缤纷的鲜花,“喜欢哪一种?”他问祁纫夏。
她却摇头:“算了,我不怎么喜欢花。”
谈铮微有诧异:“为什么不喜欢?”
“买回去只能开那么几天,怪没意思的。”
祁纫夏低头望着脚边的花束,有几片花瓣的边缘已经轻微泛着黄,显出和娇艳颜色格格不入的枯败之意,店主大约忙于生意,也无暇腾出手更换,只能任由着它们在晚风里萧瑟。
谈铮闻言而笑:“看来如果想要送你花,还得连着花园一起送。”
祁纫夏睨他一眼,“这是损我呢?”
谈铮笑而不语。
他偏了偏头,眼熟的黑色汽车就停在路边,车标一亮,再如何都低调不起来,惹得许多路人回头。
“上车吧,”他终于发出邀请,“带你去玩。”
*
祁纫夏没想到,谈铮会直接带她去海边。
黎川本来就是滨海城市,每逢节假日,总有不少游客从外地赶来欣赏海景。教过祁纫夏计量经济学的那位教授,他家中夫人的主业,便是经营海边的一家民宿,据说年收入很不错。
从市区开到海边,暮色已经很深。
这个时间,海边游人稀少,长堤上只零星停了几辆车,空中孤月一轮,映着涛声不绝的漆黑海面,愈显得孤寂。
“就是这里?”下了车,祁纫夏诧异地打量四周,“你别怨我多想,这里怎么看都像是……法制节目里绝佳的抛.尸现场。”
谈铮举起双手,无奈做投降状,“向你保证,我身上绝对没有凶器。”
说完,他朝远处一个朦胧有亮光的地方扬了扬下巴,“放心,那里才是我们的目的地。”
祁纫夏半信半疑,跟在他身后,朝所指的方向走去。
这会儿刚入夜,天色尚呈现出一种浓郁到极致的深蓝,海面并不平静,因着缺乏照明,肉眼看去,一层一层的海浪犹如一道道白色的丝线,连绵不断地往岸上侵袭而来。
脚下沙滩触感绵软,祁纫夏稍稍落后谈铮半个身位,脚步和着潮声。
直到走得近了,她才终于看清那片光亮究竟是什么——
一顶巨大的户外天幕帐篷下,灯带璀璨,浅色气球缠绕着丝带,迎风招展。鲜花铺了一地,乍眼看上去,仿佛是金黄色的砂砾里,长出来一丛又一丛的白色玫瑰。
祁纫夏挪不动脚步了。
她的呼吸紊乱了片刻,甚至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梦一样的场景的主角,到底是谁。
察觉到她怔在原地,谈铮回头,唇边噙着笑,不说话,只看着祁纫夏。
写有“happy birthday”的装饰彩带,其实已经明白无误地昭示了这里为谁而布置。
“是你……”祁纫夏迟疑着问,“为了我,专门弄的这个?”
谈铮沉吟,诚实说道:“不可否认,其中也有凌森的功劳。但……”
他迎上祁纫夏探究的眼神,忽地一笑,“你过来看看。”
帐篷底下,安然摆着两人的露营桌椅,长条的合金折叠桌上,正放着一只透明的蛋糕盒。
纯白色奶油抹面,正中插蜡烛,沿着弧形边缘,装饰有不规则的奶油霜花朵,都是低饱和度的橘粉色,每朵大小不过拇指,形态各异,做得十分精细,足以想见费了不少功夫。
“我的手工实在不好,练习了好几天,不知道做废了多少个,才勉强做出一个能看的。”谈铮说,“天气这么热,它跟着车子一路颠簸过来,万幸没化。”
蜡烛的下方,精细地描着祁纫夏的姓名缩写,像一个无声的专属烙印。
与之对望,祁纫夏只感觉心脏处一阵闷闷的酸胀。
介于惊异与欢喜之间。
谈铮勾住包装盒系带的一角,缓慢地扯开,形状优雅的蝴蝶结随着他的动作逐渐松散,最终颓然垂落在桌面。
打火机一响,蜡烛燃起。
“我猜你应该已经吃过蛋糕许过愿了,不过,也没人规定不能许两次愿望。”谈铮端起蛋糕底托,让蜡烛跃动的火光正好与祁纫夏视线平齐,照亮了她的瞳孔。
“再吹一次蜡烛吧。这次的诚心是双倍,一定能灵验。”
这话任谁听了,都要以为是无可挑剔的真心。
连谈铮自己都这么觉得。
风涌过来的时候,祁纫夏正好许完愿,睁开眼吹蜡烛。
火焰颤了两下,倏然熄灭。
不知是因她还是因风。
*
吹完蜡烛没多久,他们碰上一队来这里夜游的高中生。
据他们自己介绍,一行人是今年刚高考完的美术生,来黎川毕业旅行,今天已是最后一天,明早就将启程回家。
见了祁纫夏和谈铮的阵仗,他们理所当然地把两人认作在此约会庆生的情侣。兴之所至,其中一个女生临时起意,从背上琴盒里拿出吉他,即兴弹唱了一首粤语歌。
“游遍了天下
前路的风景盖着了烟霞
蒙闭的双眼
未明白拈上你是何代价
彼此亦另有他
……”
美术生开口,音乐天赋同样不俗,祁纫夏听得入神,没注意到曲调行进至最缠绵悱恻时,谈铮满含着心绪,望过来的那双深寂眼睛。
后来,生日蛋糕的大部分,被他们送给了这群学生。
祁纫夏自己留了一小块,但她早已吃过晚饭,胃容量有限,最后剩下一点没吃完。
她本来存着抱歉,毕竟是谈铮的一番心意,如果被白白浪费,实在是可惜。
未成想,谈铮接过她的纸碟,毫不计较地吃了。
祁纫夏错愕在原地,阻止也不是,不阻止也不是。
海浪拍沙的声音掩盖住她的心跳,晴朗的夜晚,月亮的光耀十分皎洁,一切不可言说的情绪,似乎都能被照得无处遁形。
又只剩他们两人了。
谈铮装备充足,从露营车里拿了烟花出来,往沙滩上一放,金属打火机跟着往祁纫夏面前递:“玩不玩?”
像哄小孩的话。
然而手里的工具,却绝非什么儿童玩具。
祁纫夏笑着接过来,果断坚定地说:“当然要玩。”
谈铮教她用砂轮打火机,火苗凑过去舔舐引线,两秒不到,就“唰”地燃起一束极为耀眼的烟花。
火星子喷泉似的往周边飞溅,祁纫夏却不怕,乐呵呵地去点下一个。
她的动作敏捷,顷刻之间,帐篷前已经亮起一排了火树银花,亮如白昼。
“离那么近,担心燎着头发,”谈铮适时把她往后拉,语气里竟有几分敬佩,“你倒是真不怕这个。”
小推车里的烟花已经消耗殆尽,祁纫夏将打火机交还给谈铮,“是啊,小时候和几个邻居过年放鞭炮,他们胆子小,都是我去点的。”
她理了理垂在胸前的发梢,似在查看是否真如他所言,“一开始的时候,心里确实有点发怵,不过后来就好了,一回生二回熟嘛。”
“哦?那你们现在还有来往吗?”
“早就没有了,”祁纫夏垂下眼帘,“他们陆陆续续地搬家,到我念中学的时候,楼里就没有同龄人了。”
谈铮心生感慨,刚想说话,却又听她说:“出生的婴儿倒是有,不分白天黑夜地哭,非常……烦人。”
她停顿的那一秒,似乎在努力找寻一个听起来不那么尖锐的贬义词,但显然没找到,不免让谈铮会心一笑:“听起来,你忍耐得很辛苦。”
“当然,”祁纫夏说,“不幸中的万幸,在我读高三之前,那个小孩也上幼儿园了,声波攻击才终于落下帷幕。”
早在蛋糕分完的时候,横亘在两张椅子之间的折叠桌就已经被撤去,此时两人并肩而坐,膝盖挨得很近,似乎只要稍微动一动,就会碰抵在一起。
谈铮调暗了灯光亮度,投映在沙地上的个影子,也逐渐变得昏暗模糊,像遇水溶解的纸,从边缘开始渐渐消融。
这是个适合谈心的夜晚,在进行下一步之前,谈铮忽然想听听祁纫夏的从前。
那段在他视线之外,令她之所以成为她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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