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不久前,程影从隔壁茶水间端来两杯热茶,原本的温度正合适。吴奇面前那杯,早已经见底,祁纫夏的那杯,却始终没怎么动过,直到在冷气充足的办公室里渐凉下去。

液面反射着头顶日光灯的明亮,陶瓷杯仿佛成为桌面上的另一个光源,像早些年代夜骑时用的马灯。

祁纫夏举起杯子,把早就冷透的茶水灌下一大口。

“原先认识。”她波澜不惊,“但很久没有联系了。”

吴奇了然道:“难怪您不知道。谈家现在的公司,是由谈铮谈总原本的思博软件,和他两个哥哥的志成矿业合并而成,他也是实际的控制人。”

“就在前年,他本来并购了西澳的一家矿产公司,打算在当地开一条精加工的线,结果年底一统计,亏得吓人,连带着公司元气大伤,现金流都岌岌可危,看着不像能在朝夕之间恢复过来的样子。”

说到这里,吴奇也很是感慨。

“当初他斗赢谈钧和谈铭那会儿,怎么说都是风光无限,我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股价一路涨停,谁能想到,一次决策失败,竟会有今天。”

祁纫夏寂寂地笑:“这就是风水轮流转吧。可你刚才说,这是‘潜在的项目’,难道得了什么风声?”

吴奇:“算是,他们董事会最近闹得非常厉害,我想谈铮很难顶住这种压力,估计马上就要开始新一轮融资。”

祁纫夏仰头把杯子里剩的水一饮而尽,“多留神。如果有什么新的动向,及时和我说。”

吴奇心中一喜。

参与对思博的投资,本来只是他脑海里一个模糊的构想,今晚也仅仅是顺嘴提起,没想到祁纫夏的想法竟然和自己如此一致,更有了百倍的干劲。

“祁总,您放心,我肯定不辱使命。”

*

萃华庭十五层的包间里,全铜吊灯垂着八副镂刻花纹的灯罩,柔和的暖光似水倾泻,衬着墙上《仙山楼阁图》的壁纸,愈显得画中景物栩栩如生。

桌面上,菜肴已经清了大半,服务生推着小车进来,为客人换去空盘,呈上新的菜色。

手边,一瓶路易十三几乎见了底。

推杯换盏之间,酒液浮光映照在眼底,刺激性的气味直冲太阳穴。谈铮忍住胃里的不适,扬着笑对身边的中年男人说道:“黄总,计划书已经看过了,如果您方便,不知能否确定个时间,我带人去贵司详谈?”

黄总头顶地中海,宽阔的脸庞脂肪饱满,做出笑容时,便在脸颊上挤出深深的纹路。

“小谈啊,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他用语重心长的口吻说,“你别怪我说话直接,就算计划书上写出花来,你们公司的经营现状也是摆在那里的。我老黄固然有心想帮你们年轻人一把,可我更要为我公司的长远做打算,你说对不对?”

这是个老狐狸。酒过三巡,才真正吐露出婉拒的意思,还非要做出一副力不从心的好人样。

谈铮满腔的难言情绪,正想递眼神给自己旁边的几位副总,就听黄总幽幽叹气:“唉,你也是时运不济。如果你大哥的岳家没倒,或许还能帮衬一把。可惜钟继明自己不识时务,居然因为收受贿问题进去了,自讨苦吃啊……”

此话一出,黄总那边坐着的几个下属纷纷点头附和,难说是真的心有戚戚,还是幸灾乐祸。

而谈铮这边的人,脸色却同时低沉下去。

当初为了迫使谈钧退出,谈铮足实费了一番功夫。

谈钧洁身自好,找不出突破点,他的岳父钟继明则不同,这些年露出的马脚不少。谈铮甚至没有亲自出面,只是向钟继明的对家公司略透了消息,没过多久,公安局经侦队就上门来提了人。

那时的胜利者谈铮,想不到今天。

黄总似乎全然没有发觉谈铮那半边的气氛异常,若无其事地给谈铮斟酒:“不该说那些糟心事的。来,咱们接着喝酒,喝酒!小谈,你也别太着急,不是有那么句话嘛——‘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玻璃杯里,棕色的酒水晃动。

谈铮几近握不住杯子,身体却先思想一步,机械性地喝空了。

后来他实在撑不住,去走廊上的洗手间吐了一场。

其实包厢里也有卫生间,但谈铮对酒桌上乌烟瘴气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必须出来寻求片刻喘息。

水龙头“哗”地打开,他眉间紧拧成一个结,任由冰凉的自来水冲刷他的双手。

即便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身体里那股灼烧感依旧挥之不去。

谈铮不是看不出来,黄总今晚有意灌他酒。

开始时,还以为是有商谈的希望,他喝得还算情愿;到了后来,对方拒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心灰意冷,不过头脑地应付。

也真是自作自受。

谈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嘲笑地想。

卫生间里残存着一股淡淡的烟味,应该是几分钟前有人在这里吸烟。布置在角落的熏香的挥发速度,还来不及将此完全掩盖,两种极与极的气味交缠,闻起来相当奇怪。

在镜子前,谈铮最后缓了一会儿。

他心里虽不愿这么快回去,但一想到对方强势,如果自己不在场,几个下属恐怕更难以应付局面,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调头往回走。

包间的隔音做得很好,即便屋子里再怎么吵闹,走廊上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唯有皮鞋踩踏在地毯上的沙沙声,轻微得如同羽毛坠地。

醉意阵阵侵袭上头脑,熟悉的痛感正在酝酿。

谈铮知道自己维持不了多久的清醒,心里想着回去之后该如何尽最大的体面结束这顿饭局,没注意到前方右手边的一扇包间门,缓缓地打开了。

从门里走出来一个浅咖色套装的长头发女人。

她正在讲电话,用的是英文,带一点美音,流畅自然得宛如母语使用者。说话时,耳坠上的流苏轻轻晃动,华丽光泽璀璨如星。

看清那人的长相,谈铮彻底怔住了。

脚下忽然像是绑缚了极沉重的铅块,一步也迈不出去,管理表情的肌肉神经骤然失了控,悲和喜,惊和骇,在他的眼睛里交错共融,汇进深黑的瞳孔。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滑稽极了。

察觉到来自别处的注视,祁纫夏抬眼,分出一瞥。

仅仅只是一瞥。

不拖泥,不带水,像在看一团透明的空气。

她脚步停顿的时间,大概需要用毫秒来计算,然后头也不回地,和谈铮错身而过。

留下一阵盈满浅淡香水味的风,把他和氧气隔绝。

时间如同静止。

谈铮在原地伫立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以为地球已经进入新的纪元,人类历经轮回,站在此处的他,已不是原来的他。

左胸口处,心脏位置,传来刮骨剜肉似的疼。

提醒他:这不是梦。

*

包间里,气氛融洽,言笑晏晏。

“祁总,那咱们就算是达成长期合作的意向了,”坐在祁纫夏身边的短发女人含笑说道,“我等着你们拟好协议,等法务确认过没问题,就可以签字了。”

祁纫夏刚和国外供应商谈完,此时才回来落座没多久。虽然这个结果并不出乎她的预料,但仍然笑着举起高脚杯说道:“感谢刘总的信任。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清脆的碰杯声响起。

正事谈妥,桌上的氛围也渐渐趋于松弛。刘总身边坐着她的秘书,起身帮忙倒酒时,无意中说了句:“我刚才上来,好像看见凯发建投的黄总了。”

萃华庭本来就是商业性质的会所,黎川本地生意人商谈事情,往往首选此处,见到某公司的老总并不奇怪。刘总的秘书之所以特意讲起,是因为她们公司和凯发建投曾有几次合作,也算是熟人。

刘总果然顺着她的话往下问:“老黄也在?他这是又有新项目了?”

秘书托着醒酒器,笑着摇摇头:“我看未必。黄总那么精明的人物,怎么可能有心做慈善。”

“做慈善?”祁纫夏有些不明所以,“这话怎么讲?”

“还不是思博的事。我听说,思博的谈总正在争取他们的注资,专门约了今天的饭局。”

刘总吁叹道:“看来,他们是真的碰上难关了。不过要怪,也只能怪谈铮自己。步子走得太大,心太急,难免左脚绊右脚。”

她重新对祁纫夏举杯:“我还是比较欣赏祁总的作风,稳扎稳打,不冒进。”

祁纫夏微笑着和她碰杯。

结束饭局,祁纫夏坐进汽车后排,席间滴酒未沾的程影为她开车。

“您需要醒酒药吗?”

程影见她上了车之后一言不发,以为是刚才喝多了难受,于是问了句。

“不用,我没醉。”祁纫夏额头抵着窗沿,声线如常。

今晚喝的都是红酒,度数不高,况且一桌七八个人,总共也才开了两瓶,对如今的她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

黑色的车身融入夜色,钢铁划破空气,摩擦出隐隐的啸鸣。祁纫夏沉默了几分钟,忽然开口问:“程影,你觉得,凯发建投愿意投资思博可能性,有几成?”

程影思考了片刻,言简意赅道:“很低。”

作为祁纫夏的秘书,在面临老板偶尔出其不意的问题时,程影会稍微揣测,她是真的想听别人的意见,还是只想往心里天平偏重的那侧,再添一个砝码。

事实证明,情况一般是前者,所以程影在说出内心所想时,并未琢磨太多。

但她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祁纫夏的下一句话。

她疑心自己答错话,不禁往后视镜瞟了眼,正看见祁纫夏低垂眼帘,似乎在思索什么。

难道,老板想帮助思博融资?

程影在一个红灯前踩下刹车,心里猜测。

这个红灯的时间很长,长到足够程影整理措辞——如果自己所猜成真,应该如何圆融地应答。

直到信号灯由红转绿,祁纫夏终于启声。

“有件事,要交代给你,”她说,“去把思博合作过的企业名单整理出来,按照项目大致的金额做个排序。”

这事不难,程影立即应下:“好,我明天就办。”

“还没说完,”祁纫夏不疾不徐地补充,“我叮嘱过吴奇,留意和思博有接触投资公司的消息,到时两份名单整合之后,我要约见一部分人,你帮我去联系。”

程影略有些疑惑,但还是答应道:“好的祁总,我这几天会多和吴总联络。”

车窗外,灯火霓虹飞快地倒退,形同鲜艳昳丽的光轨隧道。祁纫夏的眼底,却是一片浓黑。

谈铮,也会有向人求帮助的一天?

那她当然要把他的路……

一条一条地堵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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