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车引擎的轰鸣撕裂黄昏的空气,卷起尘土与草屑。
杨初的赛车像一枚红色的子弹,在最后一个计时赛段的山路上穿行。
轮胎与砂石路面发出濒临极限的嘶叫,领航员林朔的声音通过头盔内的通讯系统传来,冷静而急促,像节拍器一样精准地敲击着杨初的神经。
“左六,过窄桥,150米,右五长弯,收紧接左三,出口有碎石,不要切弯心——”
杨初的视线早已穿透了150米的距离,精准地锁定了那个长弯出口处,一块从山体滚落的、拳头大小的碎石。
在他的大脑里,这块石头不是一个障碍,而是一个坐标点。
车辆的实时速度、轮胎抓地力、悬挂行程、转向角度……
无数数据瞬间汇流,形成了一条唯一的最优解路径:保持当前速度,方向盘向左微调1.5度,利用车身侧倾的瞬间G值,让右后轮以毫厘之差擦着碎石外侧碾过。
这是最快,也是最优雅的方式。
他的肌肉已经准备执行大脑的指令。
电光火石之间,耳机里的节拍器乱了。
林朔的声音陡然拔高,冷静被一丝压抑不住的恐慌撕裂:“石头!路中间有石头!刹车!减速!”
这个指令像一根钢针扎进杨初行云流水的操作中。
他的右脚几乎是本能地离开了油门,条件反射地向刹车踏板移去。
尽管只是一瞬间的犹豫,但对于时速超过160公里的拉力赛车来说,这一瞬间足以致命。
高速的惯性与突兀的制动意图猛烈冲突,四条半热熔胎瞬间突破了抓地力的临界点。
车尾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甩出,车身猛地横扫出去,失控的赛车在狭窄的砂石路上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翻滚,撞击。
世界变成了由天空、地面和扭曲金属组成的万花筒。
强烈的冲击让杨初的意识短暂中断,当他满眼金星地恢复清醒时,首先闻到的是安全气囊炸开后那股特有的、混合着硝烟与塑料的刺鼻气味。
他挣扎着转过头,看向副驾驶座,呼吸顿时一滞。
林朔的额头被破碎的挡风玻璃划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鲜血正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下,将印着赞助商标的白色领航员制服染得触目惊心。
他似乎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因剧痛而扭曲了面容,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头没事……皮外伤……”
他顿了顿,试图去解开安全带的手无力地垂下,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纯粹的恐惧。
“……但我的腰……杨初,我的腰好像断了。”
“断了?”
这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钢钉,狠狠地楔入了杨初的脑海。
世界瞬间失声。
引擎熄火后的死寂,远处传来的救援车警笛,林朔压抑的喘息……
所有声音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这两个字在他颅内疯狂地回响、撞击,碾碎了他所有的侥幸。
比身体的剧痛更猛烈千百倍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和战栗。
那块拳头大的碎石,那条被他瞬间放弃的最优解路径,那个因为领航员的惊叫而产生的、不足零点一秒的犹豫……
所有画面疯狂地在他眼前交叠、闪回。
不是意外。
是他,亲手毁了林朔的职业生涯,甚至是他的一生。
这个认知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连一句“别怕”都说不出口。
他只能死死地盯着林朔那双被恐惧淹没的眼睛,感觉自己和他一起,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林朔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的右手依旧死死攥着那本已经被撞得变形的路书,仿佛那是他在天旋地转中唯一的锚点。
他喘着粗气,看向杨初,眼神复杂,“刚才那个弯……如果我没喊刹车,你能过去吗?”
杨初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动机舱传来金属冷却的“咔哒”声,在死寂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能。
他当然能。
那个完美的、只存在于他脑中的过弯画面再次闪现。
他甚至能感觉到轮胎碾过碎石旁边的砂砾时,会从方向盘传来怎样的细微震动。
他本可以为车队再缩短0.3秒的赛段成绩。
但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挤出几个字:“……不是你的错。”
林朔也摇了摇头,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留下了一道骇人的红痕。
“杨初,你太快了。”
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认命般的疲惫,“你的反应和判断已经超出了我能理解范畴。你需要一个……一个能完全预判你,并且无条件信任你的领航员。杨初,你需要一个新领航员了。”
两个月后,俱乐部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经理老周将一沓厚厚的个人简历狠狠摔在桌上,纸张散落一地。
“二十一个!整整二十一个领航员!”
老周的唾沫星子喷得像高压水枪,“全中国的,甚至请了两个日本外援,我们都试遍了!最接近你要求那个,坐你的车跑了一圈堪路,下来直接吐了!他说那根本不是在开车,那是在和死神玩捉迷藏!他说你的刹车点比理论极限晚了整整半秒!”
杨初靠在巨大的落地窗边,指间灵活地转动着一枚WRC芬兰站的纪念币,金属的冷光在他脸上忽明忽灭。
他看着窗外训练场上慢悠悠跑着圈的入门级赛车,神色冷淡得像一块冰。
“那就别找了。”
他平静地说,“下一站,我自己开。”
“胡说!”
老周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肥厚的肚腩因激动而颤抖,“单人拉力?你以为你是谁?武玄吗?你忘了他五年前是怎么死的?当年没领航员硬上,结果呢?连人和车一起冲出弯!一个传奇!就那么没了!”
硬币旋转的“嗡嗡”声戛然而止,被杨初用拇指和食指稳稳地“啪”地一声捏住。
会议室里骤然安静,只剩下老周粗重的喘息声。
“你说的没错,武玄是传奇。”
杨初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响起。
“出道第一年横扫了当年的CRC全部分站冠军,刷新了国内所有赛道的记录。第二年,他拿着外卡直接杀进了WRC,在阿根廷的‘死亡之跳’一飞成名,在瑞典的雪地里画出了连电脑都模拟不出的过弯路线。”
“他只用了两年,就像一颗流星,让全世界都看到了中国车手能有多快。他不是在开车,他是在燃烧自己。”
杨初缓缓抬起眼,直直地看向脸色铁青的老周。
“而传奇,从不需要别人来告诉他,终点在哪里。”
杨初终于转过身,抬起眼,那双黑色的眸子里像是淬着无法融化的寒冰,“但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什么错误?”老周愣住了。
“他高估了自己。”杨初淡淡地说,“他以为自己全知全能,却忘了人的视野终究有极限。而我,清楚我的极限在哪里。”
会议室的门在这时被推开,林朔走了进来。他的腰伤比想象的轻,很幸运的没有让他瘫痪,经过了2个月的悉心调养和复健,他现在已经可以走路了。
“我有个提议。”他看着老周和杨初,“既然正规军的路子走不通,那我们可以试试‘野路子’。”
当杨初跟着林朔来到郊外一座废弃的铁矿场时,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汽油、廉价啤酒和烤肉混合的古怪味道。
十几辆改装得花里胡哨的车杂乱地停在一台锈迹斑斑的巨大起重机下,刺耳的电子音乐和人群的喧哗让这里像个混乱的露天派对。
“黑赛?”
杨初皱起眉头,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你让我来这种地方找领航员?一群连赛照都没有的马路疯子?”
在他看来,这些车甚至不能被称为赛车。
夸张的尾翼,炫目的霓虹底盘灯,还有为了追求声浪而拆掉三元催化的排气管……
一切都充满了外行、危险且毫无意义的虚荣。
林朔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远处用废弃轮胎和锥桶临时围起来的赛道起点。
就在这时,一阵与众不同的引擎咆哮声压过了现场所有的嘈杂。
那声音不像其他改装车那样嘶哑狂暴,而是更加低沉、紧凑,充满了机械的精密感。
一辆车身上贴了一张巨大玫瑰花贴纸的蓝色斯巴鲁翼豹GC8,如幽灵般冲过起点线。
杨初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
这辆车的过弯方式……
极其诡异,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进入第一个高速右弯时,它没有像其他车手那样提前重刹,而是在入弯前一瞬间,猛地向左打了一把方向。
车身在反作用力下瞬间向右侧倾,紧接着,车手才踩下刹车并向右切入弯心。
整个车身以一种违反物理常识的姿态,几乎是横着、以最小的半径和最高的G值甩过了弯道。
“斯堪的纳维亚摆动……”
杨初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这不仅仅是漂移,这是拉力赛中最高阶的控车技巧之一,利用惯性强制改变车身姿态,以达到更快的过弯速度。
在这种临时搭建的简陋赛道上,用这种技巧无异于刀尖跳舞,稍有不慎就是车毁人亡。
然而,那辆斯巴鲁的表演才刚刚开始。
通过一个连续的S弯时,它的车尾始终保持着一种小角度的滑动姿态。
杨初能清晰地听到,在车手右脚始终踩着油门保持涡轮压力的同时,左脚在精准而高频地控制着刹车踏板。
“左脚刹车……”
杨初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是为了在不松油门的情况下,通过刹车来调整车身动态和重心,让车子像一条游鱼般顺滑地通过连续弯道。
这种技术对车手的协调性和对车辆的理解要求高到了变态的程度。
即便是WRC的顶级车手,也只有少数几人能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
而这个在废矿场玩黑赛的家伙,把它用得像呼吸一样自然。
车手是谁?
有这样的车技居然没有被俱乐部发现?
杨初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辆蓝色斯巴鲁划出的完美弧线。
他看着那辆车以无可匹敌的姿态冲过终点,在原地做了一个漂亮的360度回旋,轮胎在水泥地上拉出黑色的烟雾,最终稳稳停住。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绝对的自信和压迫感。
他眼中的厌恶和不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近乎燃烧起来的炙热。
他转头,第一次用如此急切的语气问林朔:“那是谁?”
林朔看着杨初眼中久违的光芒,终于松了口气,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望着那辆车门上妖异的黑色玫瑰,“在这里,他们都叫他——‘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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