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台风要来了。
柔繁踮起脚尖,将最后一块木板钉在窗框上。海风已经带着湿咸的狂暴气息,卷着沙砾拍打在脸上,生疼。她眯起眼睛,望了望远处越来越黑的海平面,乌云像打翻的墨汁,迅速晕染了整个天空。
"阿繁,快收拾东西!村委会说要撤离到学校去!"隔壁阿婆扯着嗓子喊,手里抱着个包袱,急匆匆地往村口方向走。
"知道了,林婆婆。您先走,我马上来。"柔繁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她得确保这间老屋能撑过今晚的风暴——虽然它已经摇摇欲坠,和她的人生一样。
屋里传来玻璃瓶倒地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含糊不清的咒骂。柔繁叹了口气,推门进去。父亲柔明柱瘫在墙角,手里还攥着半瓶白酒,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爸,台风要来了,我们得去学校避难。"她蹲下身,试图扶起这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
"滚开!老子哪儿都不去!"柔明柱一挥手,差点打到柔繁的脸,"这破房子要是塌了正好!反正也卖不了几个钱......"
柔繁熟练地后退一步,躲开了父亲的挥舞。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自从母亲离开后,父亲就成了这副模样。赌钱,喝酒,发脾气,周而复始。
"那您至少去里屋睡,这边窗户不牢固。"她轻声说着,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又是赌债账单,数额比上个月更大了。
安顿好父亲,柔繁快速收拾了一个小包:换洗衣物、学生证、钱包,还有那把老吉他。这是母亲余沧月离家前留给她的唯一礼物,虽然琴颈已经有些开裂,琴弦也换过无数次,但她依然视若珍宝。
渔村学校体育馆已经挤满了人。柔繁找了个角落坐下,把吉他小心地放在身边。透过高高的窗户,她能看见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风开始咆哮,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柔繁!这边!"
她抬头,看见同学左霜在招手。左霜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是村里少数不嘲笑她家庭情况的人。
"听说这次台风很大,可能要两三天才能回去。"左霜递给她一个饭团,"你爸呢?"
"在家。"柔繁简短地回答,接过饭团小口吃起来。她不想多谈父亲的事。
左霜了然地点点头,转而谈起学校的八卦。柔繁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手指不自觉地抚摸着吉他的琴弦。音乐是她唯一的逃避方式,当指尖拨动琴弦时,她可以暂时忘记生活的艰辛。
台风肆虐了整整三天。
当柔繁回到家中时,老屋比她想象的受损更严重——屋顶被掀开一角,雨水灌进来浸湿了大半地面。柔明柱不知所踪,大概是躲债去了。她默默地开始收拾,用塑料布暂时盖住屋顶的漏洞。
正当她踩着凳子够高处时,院门突然被推开。柔繁回头,手中的锤子差点掉下来——站在门口的女人穿着考究的米色风衣,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与记忆中那个憔悴的渔村妇女判若两人。
"妈......?"
余沧月的表情有些尴尬,她身后还站着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正打量着这个破败的院子。
"阿繁,这是孟叔叔。"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我们...我们有事要和你谈。"
柔繁从凳子上下来,手指无意识地在裤子上擦了擦。她注意到母亲的目光在自己粗糙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迅速移开。
孟阔山——那个西装男人——礼貌地点头致意,但眼神中透着疏离。他们在漏雨的客厅里坐下,余沧月说明了来意:她想带柔繁离开渔村,去城里读书。
"孟叔叔帮你联系了明德高中,是省重点。下周一就可以入学。"母亲说话时一直没看柔繁的眼睛,"你的东西...不用带太多,需要什么我们可以买新的。"
柔繁感到一阵眩晕。十七年了,母亲离开已经七年,现在突然出现要改变她的人生轨迹?她看向那把靠在墙角的旧吉他——这是母亲唯一留给她的东西,现在却要跟着母亲走?
"我...我需要考虑一下。"她最终说道。
孟阔山微微皱眉:"学校名额很紧张,错过这次..."
"阿繁,"母亲突然抓住她的手,柔繁这才注意到她做了精致的美甲,"这是机会。你难道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吗?像你爸一样?"
柔繁沉默了。她望向窗外,台风过后的渔村满目疮痍,就像她破碎的家庭。也许离开真的是个选择?
孟家的车库比柔繁家的老屋还大。
柔繁站在玄关,盯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不敢迈步。她帆布鞋边还沾着渔村的泥,像是一种顽固的抗议。
"阿繁,这是你的拖鞋。"母亲余沧月弯腰放下一双浅粉色绒面拖鞋,声音压得很低,"孟叔叔不喜欢看到地板上有脚印。"
柔繁默默换上拖鞋,旧帆布鞋被她小心地塞进背包侧袋。背包里,那把吉他轻轻撞了一下她的后背,像是在提醒什么。
"哇,你就是我姐姐吗?"
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从旋转楼梯上蹦跳着下来,眼睛亮得像星星。柔繁僵在原地,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这就是孟媛媛,母亲和那个男人的女儿——她同母异父的妹妹。
"媛媛,别没礼貌。"孟阔山从书房走出来,西装笔挺得像杂志上的模特。他打量柔繁的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退货商品。"柔繁,你的房间在二楼尽头。明天司机会送你去明德报到。"
"谢谢孟叔叔。"柔繁轻声说。这个称呼在舌尖打了几个转才吐出来,涩得像未熟的柿子。
孟媛媛却已经凑过来,小手拽住柔繁的背包带:"妈妈说你以前住在鱼肚子里是真的吗?那里会不会有美人鱼?"
空气突然凝固。余沧月的脸色变得煞白,而孟阔山皱起了眉。柔繁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又回到了渔村那个漏雨的厨房,父亲醉醺醺地吼着"滚回你的海底去",而母亲缩在角落无声地流泪。
"我住在海边。"柔繁蹲下身,平视着小女孩好奇的眼睛,"但不是鱼肚子里。"
孟媛媛失望地撅起嘴:"那你会弹吉他吗?我们音乐老师说要学——"
"媛媛!"余沧月突然打断,"姐姐累了,让她先休息。"她几乎是强硬地把小女孩拉走了,留下柔繁站在原地,背包里的吉他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二楼尽头的房间比柔繁想象的豪华得多——公主床、书桌、衣柜,甚至还有一个带飘窗的小阳台。但所有东西都太新了,新得没有一丝人气。柔繁把吉他小心地放在床上,发现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相框:孟阔山、余沧月和孟媛媛在迪士尼的合影,三个人笑得那么开心,像是一个从未被破坏过的完美家庭。
柔繁把相框扣在桌面上,从背包深处摸出另一张照片——边缘已经发黄,画面上年轻的余沧月抱着刚满月的她,站在渔村的老码头,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海。
窗外,城市的灯光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柔繁轻轻拨动吉他的琴弦,弹起那首母亲曾经教她的摇篮曲。琴箱共鸣的嗡嗡声在陌生房间里显得格外孤单。
第二天早晨,柔繁在衣柜前犹豫了很久。最后她选择了最朴素的白衬衫和藏蓝色百褶裙——这是渔村高中的校服
餐厅里,孟媛媛正在抱怨煎蛋形状不够圆,余沧月耐心地哄着她。孟阔山在看报纸,头也不抬地说:"司机七点半准时出发,别让他等。"
柔繁安静地吃完面前的面包,注意到母亲给妹妹倒的是牛奶,给她的却是豆浆——余沧月还记得她乳糖不耐。这个小小的发现让她胸口微微发烫。
三天后,柔繁站在了明德高中的大门前。她穿着崭新的校服——虽然和其他同学相比依然显得朴素——背着新书包,里面装着那把旧吉他。孟家的豪宅让她窒息,同母异父的妹妹孟媛媛好奇的目光让她无所适从,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个"孟叔叔"。
"你的班级在二楼东侧。"送她来的司机说完就离开了,似乎对这个"大小姐"毫无敬意。
柔繁深吸一口气,走进校园。这里的一切都光鲜亮丽,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着,谈笑风生。她感觉自己像个异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正当她寻找教学楼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柔繁还没来得及回头,就与一个翻墙而下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她踉跄着后退几步,抬头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那里面像是藏着整个冬天的寒意。男生比她高出一个头,黑色卫衣,凌乱的短发,左耳一枚银色耳钉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看路。"他冷冷地说,声音低沉。
柔繁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男生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也许是注意到了她不同于其他学生的气质——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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