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尚在潇湘时,祖母万般依着,除了白日早膳后的诵经,怎么说都不退一步,让她异常郁闷。
“裴一远,你看那颗李树怎么样!”阮卿眼睛亮亮的,兴奋地拉住裴一远的袖子指着另一边家冒出头来的树。
树生的茂盛,坠着一树适才成熟有些发青的果子。
裴一远远远望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地偏过头,手里长枪一转在地上扬起一片烟尘:“不去。”
“我还没说要干嘛呢。”阮卿颇有些生气地甩开他的袖子,环着胸眯眼瞪他。
“每次你做坏事都是我挨骂。”裴一远把长枪搁在墙边,没好气地笑了声。
“这次一定不会。”阮卿弯眼一笑,拉着他便往那边走。
那家住着一个阿嚒,早年是哪家得力的贴身侍女,年纪长了主家排了宅子便在这边颐养天年,平日里不太出来走动喜欢侍弄些花草,周遭围墙都较其他宅子高了三尺有余。
“对对对,就是那个,旁边一点旁边一点!”阮卿踮着脚尖指使着爬在院墙上的裴一远,手腕上的银铃一晃一晃发出频繁而清脆的响声。
“这个?”
“对!”阮卿接住他递下来的李子迫不及待咬了一口,整张脸被酸的皱起来。
“还要吗。”裴一远坐在院墙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要!”
……
她话音刚落,院内小屋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了,喝道:“你这孽障!”
裴一远面色一变,忙不迭跳下来拉着阮卿作势便跑。
“还跑?!”阿嚒拎着扫帚扯开栅栏冲出来,三两步便拎住了阮卿的后领。
“……”
阮卿愣愣的,怯生生喊了声阿嚒。
“阮家那小孩是吧。”阿嚒冷哼一声,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裴一远,“等着。”
说完便一手抓一个把他们抓进院子里,不多时祖母便进来赔了罪把二人赎了走。
“从佛堂偷溜出去撺掇别人偷李子,该罚。”祖母难得冷了脸,将裴一远送回家之后直把人关进佛堂断水断食,“好好反省。”
阮卿有点委屈,但她幼时是个欺软怕硬的性子,祖母一硬起来她便害怕,老老实实跪在蒲团前念了半日经。
祖母说关就是关,一日都没个人给她送个水,佛堂外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快入了夜,阮卿委屈得几乎有点想哭,槛窗传来轻微的晃动声,她原以为是错觉,不想下一瞬月光倾泻了进遮了灯油,裴一远趴在窗户上眼尾含笑,手里扬着一个白白胖胖的馒头。
*
阮卿敛下眸色,外面忽地惊雷骤响,不待转念暴雨如注般倾泻而落,打起青草味从窗缝钻进堂内鼻尖。
“把窗子关了。”她眼也未睁对着外面檐下的裴一远道。
“这么狠心呢?”裴一远还欲调笑两句,却见白日的小沙弥急匆匆进来了,见了他也不意外,只行了个礼说外头官府的人找。
阮卿阖上的眼眸无声睁开,不待得外头人说,佛堂门便是从里头开了,阮卿拎起裙摆抬步跨出门,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走吧。”
外面大雨滂沱,细密的雨落在伞面几乎听不清身边人说话,二人索性一路无言,直至庙门,彼时那人正在门檐下见他们二人出现,全然不顾大雨,如同见了主心骨一般连忙跑上来:“裴将军,阮小姐,找到了!人找到了!”
“你且慢说。”阮卿温声安抚道,这般大的雨便是有伞也无济于事,落在肩上转眼便浸湿半边身子。
那小生用力呼了几口气:“那花娘找着了,死了!”
这倒也不算全然意料之外。阮卿本也预计那花娘若非同谋便是凶多吉少了,现在看来……
“尸体在哪。”裴一远问道,手上自然地接过了伞柄。
阮卿还未言语,顿觉肩上落的雨滴骤散,仅剩还未散去的凉意。
“在护城河边上发现的。”小生道,“现在在衙门里放着呢,张大人急忙便让我来寻二位贵人了。”
闻言几人便急急回了衙门,此时刘岷已经到了,不见刘夫人的影子,花楼的老鸨缩在墙角不敢上去触了刘岷的霉头,地上摆着英娘已经肿胀的尸体。
阮卿敛眸,从旁边扯了块白布盖在英娘算不得体面的尸身上。
刘岷正欲说什么,却见阮卿微凉的面色,嘴唇嗡动一番咽下了话头。
“令夫人呢?”阮卿抬眸问。
“内子经丧子之痛,今日哭了一天,适才服了药才睡下去。”说到这里刘岷微微叹了口气,“见她这般,我心难受啊。”
“是吗。”闻言,阮卿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刘岷眉头皱起,只见裴一远打断了话头,道:“陛下已知晓此事,深感痛心,令我务必严捉凶手,刘大人还请放心,在下定然会还你一个公道。”说罢他睨向命人换出已等至一旁的张大人,“张大人,好好说一下吧。”
“欸”张大人应了声,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道:“仵作已验完尸身,没有外伤,乃溺水而亡,呃夜里下了暴雨,河边搜寻不到有用的信息。”
“没了?”裴一远挑眉。
“没了。”
阮卿轻笑一声,目光流转:“英娘昨日穿的哪身衣服?”
她话音落,老鸨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院中人都将目光集在自己身上,忙不迭应道:“红色的,刘公子喜欢红色,伺候时都穿着红色。”
而院中那人,分明穿着一件碧水襦裙。
今夜,注定未眠。
英娘的尸身匆匆收入后院一小屋存放,待得人散去阮卿垂眸细细理着袖摆,她今日穿得一件云雾绡,真丝棉纱的提花工艺,雨一打便毁了大半。
裴一远摸摸鼻子:“这个要赔吗。”
“你赔得起?”阮卿讽道,五指张开比了个五,意指之前欠的五百两金子。
见裴一远摇头,阮卿冷哼一声,背过身不欲与他多说。
裴一远轻咳两声:“先去刘府?”
“……嗯。”
刘府不算大的宅子上下静得可怕,甚至没有行走的侍女。
正房更显有些骇人,内里侍女站在各自值守的位置上未见一人言语也无走动声,院子里轻轻浮着微弱的光。
裴一远带着阮卿绕到三进院,支开一线窗户,只见屋内刘夫人靠在床榻上,捧着一件衣服,大概是哭着没了力气,只无声落着泪。
“刘岷呢?”阮卿附耳用着气声道。
外界皆传言刘大人和夫人伉俪情深,而这刘夫人适才经历了丧子之痛此番样子,那所谓的良婿却不见身影。
裴一远摇头:“我的人跟着他,跟不丢的。”
阮卿眼睛微眯,却未再接话。
忽然一个跌跌撞撞的人撞开了房门,浑身是血,几个侍女也挡不住。
刘夫人眼神一凛,却看见来人那张血污但有些熟悉的脸,她有些试探地叫出那人的名字:“李三?”
那人眼睛一亮,不住地点头。
“怎么这是?你怎么这个样子!我儿呢!方皓呢!方皓去哪了?!”刘夫人跌下床,拉住李三的手失声哭道。
刘方皓便是刘府的另一个儿子,在外常年运货的二少爷。
那李三似乎也难过的表情,却哭不出来,大张着嘴咿咿呀呀着,待他转过来,阮卿猛地瞪大眼,只见这人嘴里已是全然空洞了没了舌头。
他撑着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玉佩,抖着手塞到刘夫人手上,旋即便失了声息栽倒在地。
屋子里乱成一团,刘夫人跪在地上失神地捧着那块玉佩。侍女七手八脚地扶起刘夫人,几个大夫也赶忙进来,却只见她浑身失了气力软绵绵地晕了过去,手上还紧紧握着那块玉佩。
阮卿有些发闷,退后了一步,半边身子被雨淋到忽然一抖。
裴一远拽了一把将人拉回檐下,撑起伞支在上方,垂眸挑眉看着她。
“不想看了。”阮卿偏过视线,耳边刘府侍女的呼喊声闹做一片,经文诵了半日好容易压下去的燥意又重新浮了上来。
“好。”裴一远拉过她的手腕越过后墙落到小巷,溅起的泥水落在月白色云雾绡衣摆。
阮卿无言。
“你为何总带我翻别人家院墙。”
“你想走正门?”裴一远看着她的衣摆有些心虚,“下次下次。”
阮卿一把从他手里夺过自己的伞,转身朝小巷外走去。
裴一远连忙跟上,他生的人高,缩在伞下略显有些局促:“我来我来啊。”说着便要从她手里拿过伞。
阮卿蹙着眉,不耐地握着伞躲过他的手:“不好站就出去淋着。”只见这人锲而不舍地又跟上去拿过伞撑起来微微偏着,她环着胸冷眼瞧着这人,懒得做搭理。
他一路领人进了一家面馆坐下。
“不进来?”裴一远收起伞抖了两下,挑眉望着她,“你今日还未用饭,先吃一点,对身子好。”
我再不回去换衣服才是对身子不好,阮卿默然想着。
她本不欲说,却后知后觉胃里有些难受,大约是家中总忧着她身子一日三餐总定时定量,身子习惯了,或缺一次便难受得紧。
想着她还是上前拉开裴一远面前的凳子坐下了。
老板是对夫妇,年纪有些大,看着慈祥和蔼的样子,见他二人雨夜前来下了一跳,以为是赶路人连忙端了两碗素面有些局促地道:“夜深了没什么菜了,你们二人凑合着吃,可行?”
“没事的。”阮卿温声笑道,“大半夜辛苦了。”
“折煞我了这就是,我本就是做这行的哪有辛不辛苦。”老人嗨哟两声摆摆手,转身去帮着老伴收拾东西了。
裴一远挑起一筷子面,刚吃两口就见阮卿也不动筷只盯着他:“不吃?”
“没有。”阮卿转眸挑起几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正吃着,就见推过来一件玄黑外衣,裴一远笑道:“先穿着,别着凉。”
“……”
阮卿秀气的眉毛微挑,笑:“你这也是件湿衣服。”
裴一远你是大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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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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