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头的人是一位清癯长须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另一人身材高大些,留着短髭。两人年龄相仿,都着青衫幞巾,一派文士风范。
“昨日到的?”为首的正是书院的山长霍永瑞。
他往殿中一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一口却皱起眉毛,道:“谁沏的茶?不是说了把剩下的绿英都扔了么,一股子土腥味。”
“这两日休沐,大概是忘了交代。”另一人回道。
“库里的碧涧再拿一些出来,省银子没有这样的省法……”他放下茶盏,忽然似想起了什么,朝李惟牧道:“小子,你祖父让你给我带了什么好茶吗?”
李惟牧一直没寻到机会开口,现下才端正行了一礼,开口道:
“祖父说石川的茶田多,风土也比京中的好,因此只让我带了六两头金茶和半斤白芽。”
“白芽有什么喝头……头金倒是稀罕,不错。”霍永瑞不甚客气地点评道。
“晚辈还带了三坛长春露。”
“比不得石川的土酒,”霍永瑞摇摇头,说:“连我亲手酿的柏叶汤也比不上。你祖父说这石川风土好,倒是没错,回头我给你也送一坛尝尝……对了,你现在几岁?”霍永瑞谈酒谈得来劲,半路反应过来忽然问道。
“晚辈刚满的十六岁。”李惟牧答得乖顺。
“上回见到还是个满地乱跑的娃娃呢,如今倒是大人模样了……”霍永瑞搔着胡须,感叹了几句岁月无情,又问说:“你现下住在李员外家里?”
李惟牧点头称是,一旁的梁盛这才寻到缝隙,上前半步问了个好。
“你是?”霍永瑞瞧着他问道。
“晚辈梁盛,我夫人是李老爷家的女儿李月怡,前些日子的喜宴上您老人家还有来观礼的。”梁盛忙道。
“李远兆的小女儿啊……”霍永瑞若有所思道。
梁盛脸上带着笑,凑上前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突然打断。
“行了,既然你第一回来书院,我就先带你逛逛,闲杂人等就先回去吧。”霍永瑞站起身,挥了挥手,然后便径直走出了大殿。
被留下的一干人等面面相觑,梁盛一时脸色涨得发红。
“和在京城时的脾气不太一样,是吧?”和霍永瑞一同进来的男人忽然开口。
“晚辈…不大记得了。”李惟牧如此答着,心中却思忖,这印象中的霍大儒是个极严肃规整的人,完全不似这般狂放……以及多话。
“离京久了,常处乡间,自然就成了一介村夫。”短须男人笑道,语气间似乎与霍老十分相熟,“我姓俞,单名一个青字,是这里的监院,平日里处理些书院里的庶务。”
李惟牧唤了声“俞监院”,便也通了自己的名姓。
“可有字?”俞青问道。
李惟牧顿了一下,答道:“群玉。”
“微风群玉动,赫日苍云翳…”俞青脱口道。
“正是这二字。”李惟牧点头道。
“如此……你便随山长在书院逛逛吧。晌午留下来用膳,下午我再差人把你送回去。”俞青朝李惟牧说着,看向其他人的目光却是送客的意思了。
李惟牧应声,朝一旁的罗丰吩咐了几句,又朝梁盛道:“今日多谢世兄,不如世兄便先随罗丰回府,免得在这里耽搁。”
俞青又道:“若不是什么紧要的事,等明日再来吧。山长喜静,今日又逢着休沐,是不愿见外客的。”
梁盛只得点点头,随罗丰一同走出大殿。
李惟牧跟在后面也走了出去,抬眼便看见霍永瑞正站在石桥上,望着书院外的山岭出神。
李惟牧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遥遥看见那竹林之上正飘着一个小小的东西,晃晃悠悠的,一会儿浮上一会儿浮下。
“有人在放风筝吗?”他隐约认出那似乎是一个纸鸢。
“果然是风筝么,还以为我这眼疾又犯了,真是不服老不行……”霍永瑞眉头一松,摇摇头朝连廊走去。
李惟牧快步跟了上去,在霍永瑞的身后听他讲述起这书院的布置陈设。
说是逛书院,但其实也就走过了一条连廊再绕过两片水池,然后李惟牧便被带到了一座书斋模样的屋舍前,上面的牌匾书有“顺直堂”三字。
霍永瑞推门而入,在书案后坐下。李惟牧也随之进去,然后将门合上。
“在这里不必拘礼,随意坐吧。”霍永瑞如此说着,神色却要比在屋外整肃许多。
李惟牧寻了一张椅子,却没有坐下,而是从衣襟出掏出一个漆封的信封,双手托着递到霍永瑞书案前。霍永瑞接过并抽出信笺,展开细看了起来。
他看了很久,李惟牧便也安静等了很久,眼观鼻鼻观心地不发一语。
半晌,才听得书案后传来一声笑。
李惟牧抬起头,然后便嗅见了烧焦的气味,只见霍永瑞将那信笺连着信封一同投到火盆中烧成了灰烬。
“我说为何如此着急忙慌的,原来不单是为了太子之事。”霍永瑞瞧着李惟牧,说:“我原先便说过你是最像敬晖,果然不错。你却没有你祖父谨慎,才闯下这样的祸事。”
李惟牧沉默不语。
“这段日子在石川磨磨性子也好。你祖父是如何嘱咐你的?”
“祖父叫我在石川修身养性,好好学习,不可耽于玩乐。”李惟牧答道。
霍永瑞点点头,说:“那明日开始你便来书院上学吧,有什么事就去问俞监院。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你就在周围自己逛逛,晌午跟着下人去膳堂用饭。”
他说完便低头翻起了桌上的文本,不再理会李惟牧。
李惟牧告退后便离开了,在门口恰好遇见了俞青。俞青正拿着一摞新书朝他走来。
“书院南端有花园和药圃,你若是无事可以去那边逛逛,风光也好看。”
俞青朝他说道,李惟牧点点头,便朝着他指出的方向离开了。
俞青则推开门走进顺直堂,将手里的一摞新书放到书架上整理好。
“如意坊的新书?”霍永瑞头也未抬第问道。
“是,不过你要的那本诗韵还没到。”俞青抽出一本书放到霍永瑞桌上,道:“只来了一本史学。“
霍永瑞皱着眉头翻了两页,喃喃道:“又是静安版,罢了罢了……“
俞青瞧了眼火盆中的灰烬,说:“京城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糟心事,“霍永瑞叹了一口气,说:“自上回太子坠马,圣上的身体每况日下,三皇子和六皇子争得厉害,京城势力一团乱麻。”
“怪不得要把儿子送回石川,”俞青若有所思点点头,说:“是了,我记得李惟牧小时候是进宫做过伴读的,伺候的六皇子。”
“不止这些。”霍永瑞摇摇头,说:“你晓得这小子在京中做了什么事?”
“何事?”
“他因为小小的学堂矛盾,差点要了侍郎之子的命。”
这倒出乎俞青的意料。
“什么学堂矛盾?”
“信中没写,但也不至于让这小子在人家骑射的马匹上做手脚。而且还做得没那么干净。”霍永瑞摇摇头,语气间颇有点恨铁不成钢。
“你们觉得是小事,少年人却不那么觉得。”
“你倒是明白,第一回见面就帮他说话。”霍永瑞失笑。书院中最不少的就是年轻气盛的小子,闹出点事情来总是会报到俞监院这里来,俞青对这些事务倒是比他更懂。
俞青也笑了笑,说:“论迹不论心。我瞧他看上去不是个暴虐性子的,倒是颇为沉静。却又过于沉静了。”
霍永瑞未说话,却忽然看向窗外。
“不是信鸽,是风筝。没那么快。”俞青晓得他在看什么。
“到底是谁在放风筝。”
“顽童。”俞青晓得山脚下住着几户人家,有人偷溜到竹岭上放风筝也不是不可能。
照理说,这竹岭也在寒柏书院的后山上,但却偏远了些,尤其通向那处的石阶多年前塌了几处,书院没拨银钱修缮,便这么一直坏着,偶有猎户绕路去岭上捕猎,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年头生计不易,何必与老百姓夺食。
“咱们库里还有风筝吗?”霍永瑞问道。
“怎么,你也要放?今天这天倒是不错。”俞青失笑,抬眼看了下窗外。果真是极疏朗湛青的天色,一丝云也没有,风也吹得静,只能瞧见远处竹岭上微微摇晃的翠绿竹梢。
霍永瑞也看着窗外,却是摇了摇头,说:“你去瞧瞧那李家小子,时辰差不多就带他去用饭吧。”
“你总是叫我心静,可我瞧这几日浮躁不安却是你。”俞青替他关上窗,合上窗扣,接着说:“你在等的那封信,收到了未见得是好事,若是没寄出来,也未见得是坏事。”
“好事、坏事,我总要亲眼得见。”霍永瑞捋了捋胡子,叹道:“他是我的学生,这件事几乎无人不知,你以为从此往后,我还能从此事脱身?”
屋内静了半晌,不知是谁又幽幽叹了口气。
“这可是,谋反啊……”
“膳堂还剩了些柳叶饼,是蒸是烙?”俞青看着他开口道。
“……烙。来五张吧。”
俞青应了声,转身推门离开,去给膳堂的伙夫打招呼去了。余下霍永瑞留在屋里,无奈地摇摇头。
他晓得俞青的意思,天大的事,饭也是要吃的。
只是这好山好水下餐饭的日子他已悠哉过了十年,余下,便真是过得一日是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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