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九点，救援队的车抵达金川县。伤势严重的被救者被紧急送往医院，伤势较轻的则安置在医院附近的应急休息区。
萧楚年担心女孩的情况，一直在医院待到晚上十点，确定女孩脱离生命危险才放下心来。
医院的病房安静无声，女孩躺在病床上，仍旧握着萧楚年的手，不肯松手。
她怯懦地喊了一声：“老师，饿了。”
萧楚年知道她很久没吃东西，看了眼时间，对她说道：“我出去买点吃的，你在这里乖乖等我，好不好？”
女孩抿了抿嘴：“老师，你要走吗？”
萧楚年伸手抚摸女孩柔软的发丝：“只是暂时离开一下，很快就会回来的。”
女孩乖乖点头：“知道了。”
到了医院门口，萧楚年才发现外面的雪下得比傍晚下山时还要大。
道路两旁的松树被厚重的积雪压弯了腰，从夜空中飘落的雪花还在不断往上堆叠，那些脆弱的树枝沉默地承负着惊人的重量，隔绝开冰冷的绝境，保存了人间残余的温热。
萧楚年仰起头，望着漫天的大雪，叹了口气，热气很快在空气里凝结成霜。
正当她踏出一步，却被身后刚出电梯的陈曦唤住。
“老师，这么晚了还出门吗？”陈曦率看上去风尘仆仆，未打理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谈吐之间的沉稳气质却能令人心神平复。
萧楚年莞尔一笑：“我出去买饭。”
陈曦看了眼外面的天气，对她说道：“外面雪下大了，夜晚能见度低，会更危险，干脆我代你去吧。”
萧楚年当即婉拒：“不麻烦你了，只是去买两份饭而已，走不了多少路，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陈曦身为这支救援队的队长，一直忙到现在都没休息，她怎么好意思麻烦陈曦再为这种事奔波？
陈曦看出了她的心思：“萧老师，你对这里不熟悉，这附近的餐饮店很少，而且下雪天关门会很早，想买饭恐怕没那么容易。”
萧楚年仍有顾虑：“但是……”
“孩子在医院也需要人照顾，”陈曦说服她，“正好我也有事要外出，替你跑一趟餐饮店只是顺路的事。”
萧楚年这才点头：“那你路上小心。”
“你们病房在几号？到时我给你送上去。”陈曦问。
“我们在1211号。”
“好。等我的消息。”
*
尽管这一带靠近县中心，但因为下大雪的缘故，沿途开门的餐馆少之又少，陈曦跑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一家炒饭馆。
饭馆的经营者是一对年迈的老夫妻，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一直做着回头客的生意，店面破旧也懒得重新装修，门口只竖了一块写着“炒饭”的牌子，菜单歪歪扭扭挂在墙壁上，黄色的字被磨得黯淡，有些甚至已难以辨认。
陈曦打包了两盒青椒炒饭。
付过钱后，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破损的照片，向老太太询问道：“冒昧问一下，您见过这个女生吗？”
老太太接过照片，将老花镜拿远了一些，才看清上面是一名十七八岁的花季少女。她将照片还给陈曦，摇摇头：“没见过。”
意料之中的回答。
陈曦点头，收起照片：“谢谢。”
大约等了二十分钟，炒饭打包好了。
陈曦拿起袋子，正欲离开，却听老太太道：“寻人的话，不是该找公安吗？”
陈曦没有回答，离开了饭馆。
外头气温低，风吹得人身体发颤，哪怕陈曦体质再好都难免扛不住。
她将外套拉紧了一些，试图用身体的余热抵抗这世间无穷无尽的冷意。
九年了。
从学生时代到毕业进入救援队，她走遍了天南地北，只为寻一个人。
一个失踪多年，至今杳无音信的人。
回到医院后，陈曦搭乘电梯上了12楼。
推门1211号病房的大门，看见萧楚年正坐在病床边上和女孩讲故事。
时隔六年，萧楚年的外表并没有太大变化，依旧和高中时一样，端庄娴静，清冷柔韧，轻易便能让学生产生好感。
只是在这之中，却又多几分历尽千帆后的沉静和成熟，藏匿于眉目之下，化作岿然不动的坚毅。
“老师，我回来了。”陈曦的声音打破了温馨的氛围。
“辛苦你了，”萧楚年起身给她倒了杯水，“赶紧坐下来休息会儿吧。”
“没事，顺路而已，”陈曦将打包的盒饭放到桌上，“你们先吃饭吧。”
“你吃过饭了吗？”
“出去前吃了点面包，垫过肚子了。”
“只吃面包很容易饿的，还是一起吃点饭吧？反正这么多，我们也吃不完。”
萧楚年再三挽留，陈曦也不再推脱：“好吧，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出去了一趟，陈曦的确也有点饿。
在萧楚年的印象里，她已经很久没有和熟识的人坐在一起吃饭。
去山区支教的这半年里，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吃饭。远离熟悉的生活有时是一种解脱，让她短暂地忘记身边的人，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事，也不必面对那个她不想面对的自己。
当灵魂倍感桎梏，她选择放逐自己。
吃完饭后，女孩需要睡觉休息，而陈曦还要回应急休息区，萧楚年便主动送她到医院楼下。
“那个女孩，怎么会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陈曦问道。
“她是因为家人的忽视才离开的，”萧楚年叹了声，“其实平时是个挺听话的孩子，学习也用功。”
“家人？”陈曦怔住。
“当家里不止一个孩子的时候，父母总会有更偏心的一个。”偏心，自古以来都是一个敏感的话题，朋友之间如此，恋人之间如此，亲人之间也逃不出例外。
陈曦的步子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久远的往事浮出记忆，搅乱了她多年如死水般平静的心。
——“明明我才是你的女儿，可是你却永远只在乎陈曦！”
——“外人难道比我更重要吗？”
——“妈，你从没对我这么宽容过……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偏心？”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九年？十年？或是更久？
如果不是还有人会向她提起那个名字，她大概会以为那段记忆只是一场过于执着的梦。
“你早点回去吧，”萧楚年在医院门口停下身，语气柔和，“晚上好好休息。”
陈曦看向她，点头：“你也一样。”
不知道想到什么，到了医院门口，她又停下来，转身看向萧楚年，许久后忽然问道：“这些年，你好吗？”
萧楚年一怔，望着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只觉得万千心绪都融化在了这声问候里。
她微微启唇：“我……很好。”
停顿了几秒后，又反问她：“你呢？你好吗？”
陈曦唇边绽开平和的笑容：“我也很好。”
刹那间，暴戾的雪似乎停了，广袤天地一片肃静。
*
雪后的夜空漆黑却明净，无垠瀚海是一张巨大的密网，收留了每一颗无家可归的星星。
回到应急休息区，陈曦看见冯晴蹲在地上，打着手电筒把每块地板都照了个遍，明显在找什么东西。
她摸了摸口袋，走过去将一支口红丢给冯晴：“在找这个？”
那是一支闪耀的银色外壳口红，侧面刻着三个小字：余明绯。
冯晴愣了一下，关掉手电筒，站起身来：“你在哪里找到的？”
“下山的路上，”陈曦见她神色，顿时明了，“这支口红对你很重要？”
救援队的工作性质决定了队员们不会有精力去打理妆容，冯晴自然也不例外。陈曦几次在她身边看见这支口红，却从没见她使用过，此刻见她这么在意，心里已然猜出了一二。
“是啊，”冯晴小心擦拭着口红盖上的灰尘，眼神不经意间变得温柔，“很重要。”
“定情信物吗？”陈曦打趣。
冯晴的动作一滞，眼中的笑意淡下去几分，却没有否认：“嗯。”
未曾想无心之言竟说中真相，陈曦不由怔住：“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冯晴轻叹了声，语气不同于往日执行任务，夹杂了难以解读的复杂感情：“我们有两年没见了。”
顿了一顿，又道：“今年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见一见她。”
陈曦轻笑：“信息化的时代，就算没法见面，总可以视频通讯吧。”
冯晴却摇了摇头：“她脸上有道疤，最怕面对镜头了。”
“那……你们打电话？”
“写信，”冯晴说，“每个月，她会写一封信寄到我家。”
“她没有手机吗？”陈曦有些意外。这个年代，写信通讯的方式已经很少见了。一个会送女朋友名贵口红的女人，应该不至于没有手机才对。
“不是没有，”冯晴眼神一暗，“其实当年，我们吵了一架，吵得很凶，甚至说了分手……整整一年的时间，我都没有回她的消息。”
“那后来……”
“后来，她就开始给我写信。就像许多人说的那样，遗忘一个人总是从遗忘她的缺点开始，我发现我还是忘不了她。”
“然后，你联系了她？”
“对。她说她的工作具有保密性质，平时无法使用手机，通讯内容也被严格监控，许多话并不方便说，所以到现在，我还是会收到她的信。”
“说说看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冯晴低头，苦笑：“她……是个脾气不怎么好的女人。”
“哦？”
“她很爱美，从小被娇惯着长大，如果不是因为意外造成的伤残，她不会变得这样暴躁易怒。”回想起往事，冯晴的心隐隐疼了一下。
“她……”
“上学时，她会给学校里的树木浇水，为被欺负的同学出头，对小动物也很爱护……她是个善良的女人，虽然有缺点，但不是坏人。”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分手？”
“因为她总会找理由和我吵架，”说起往事，冯晴着实有些头疼，“那段时间我工作很忙，她却总在凌晨打我的电话，要我陪她聊天，甚至不允许我联系朋友……其实我知道，她很爱我，只是任性吃醋罢了。”
陈曦注视着她的眼睛：“你一定很爱她吧。”
冯晴没有回答，只是说：“这些年她变了许多，可惜我们一直没有再见的机会。”
“会有机会的。”陈曦说。
“别说我的事了，”冯晴转开话题，“今天救出来的那个女人，是你认识的？我看她似乎对你很关心。”
陈曦淡然一笑：“是我的老师。”
冯晴颇感意外：“老师？大学老师？”
“高中老师，”陈曦解释道，“是我当时的班主任。”
回忆是一艘静默的船，在命运的河流里航行，让缘分未尽的人重新相遇。
冯晴打量着她的神色，笑眯眯地调侃道：“看样子，这位班主任人挺不错？”
就像她也只记得关于余明绯的种种，早就将学生时代的事遗忘到脑后，那些久远却依旧深刻的记忆，其实都是潜意识替自己做出的选择。
陈曦默了片刻，答道——
“她对我有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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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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